这是梦语星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父亲,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两鬓的白发,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疲惫。原来,那个曾经把她扛在肩头、给她扎小辫的高大父亲,也会在岁月的侵蚀下慢慢老去。
梦语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她想问:“爸,你累不累?”想问:“这次能在家多待几天吗?”想问:“你和妈妈,还有弟弟,在那边好不好?”想问的话有很多,像潮水一样涌到嘴边,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和父亲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她能看见他,他能看见她,却无法真正触及,声音也无法清晰传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他们决定把她留在老家,带着弟弟去外地发展生意开始?还是从一次次短暂相聚又匆匆别离开始?抑或是从那些越来越简短、越来越公式化的视频通话开始?
她不知道。她只记得,小时候那个会笨拙地给她讲故事、会在她摔倒时立刻把她抱起来的爸爸,好像越来越模糊,最终变成了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疲惫沉默的中年男人。
父亲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抬起头,目光与她在空中相遇。那目光里有愧疚,有疼爱,还有些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梦语星慌忙低下头,假装继续写作业,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父亲看着她,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说:“……继续写吧,别太累了。”
说完,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蹒跚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那扇关上的门,仿佛也将她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的期待,彻底隔绝了。
晚饭的时候,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除了喷香的红烧肉,还有清蒸鱼、油焖大虾、清炒时蔬,都是梦语星爱吃的。奶奶不停地给父亲和她夹菜,碗里的菜堆得像小山一样。爷爷问着父亲在外地的情况,父亲回答得言简意赅,大多都是“还行”“挺顺利的”“订单不少”。
梦语星埋头吃饭,味同嚼蜡。再好的饭菜,也抵不过心里的酸涩和失落。她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和关切,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父亲,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爸……你这次,能不能多留在家里几天?”
话音落下,饭桌上有一瞬间的安静。
父亲夹菜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女儿那双带着期盼的眼睛,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和愧疚。他放下筷子,搓了搓粗糙的手掌——那双手虽然布满了薄茧,却并不粗糙,是常年握笔谈生意、偶尔摆弄铝盆样品留下的痕迹。“语星,爸知道你想爸爸,”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无奈,“但是不行啊。那边铝盆的生产线不能停,好多客户等着发货,而且副业那边还有几个项目要跟进,实在抽不开身。再说……你弟弟还在上学,每天要人接送,你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梦语星的心,随着父亲的话语,一点点沉了下去。她默默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轻声说:“……哦。”
原来,在他的世界里,生意和弟弟,永远比她重要。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
晚饭过后,奶奶收拾碗筷,爷爷去院子里散步了。梦语星正准备回房间写作业,父亲却叫住了她:“星星,你等一下。”
她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父亲。
父亲转身走进卫生间,端出来一个盛满温水的木盆,水温似乎经过了仔细调试,冒着氤氲的热气。他走到她的房间门口,将木盆轻轻放在床边的地毯上,动作自然而熟练。“过来泡泡脚,缓解一下疲劳,”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柔,“上学一天也挺累的。”
梦语星愣住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长这么大,父亲从未给她端过洗脚水,甚至很少这样温柔地对待她。
父亲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笑了笑,语气缓和了些:“愣着干什么?过来啊。”
她迟疑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父亲蹲下身,自然而然地想去脱她的袜子。梦语星像被烫到一样缩了缩脚,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爸,我自己来就好。”
“没事,”父亲的手轻轻按住她的脚踝,动作很轻,“让爸爸给你洗一次脚。”
他的眼神很认真,带着一种补偿般的执拗。梦语星没有再拒绝,任由他脱下自己的袜子,将双脚放进温热的水里。温水包裹着双脚,暖意顺着脚底蔓延开来,一直传到心里。
父亲蹲在床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她搓洗着双脚。他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疼她,手指在她的脚趾间轻轻摩挲,洗掉上面的灰尘。灯光下,他的白发显得更加刺眼,后背也微微有些佝偻。
梦语星看着他的头顶,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可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滑落,滴进脚盆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父亲抬起头,看到她哭红的眼睛,动作一顿,脸上露出深深的愧疚和心疼。他伸出手,想擦干她的眼泪,手指悬在半空中,却又有些犹豫,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腿,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星星,对不起。”
“爸……”梦语星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叫了一声。
“是爸爸对不起你,”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眼眶也红了,“最亏欠的就是你和你妈妈。你妈妈替我生了你和你弟弟,受了不少罪,可我在你八个月的时候,就把你放到爷爷奶奶这边,自己带着你妈妈去外地打拼,是我作为父亲最不合格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陷入了回忆,眼神变得悠远而温柔:“爸爸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才四斤六两,那么小一个,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家里人都怕养活不了。当时爸爸刚起步做铝盆生意,到处跑客户、找货源,实在没办法带你在身边,你妈妈也舍不得,跟我在J市哭了好几天。其实,爸爸也是第一次当父亲,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平衡生意和家庭,可能关注你的确实不够多。”
“爸爸还记得,你妈妈第一次独自回来探望你,你当时已经四岁了,虽然还不太记事,但特别聪明。视频里,你拿着幼儿园的试卷,骄傲地说‘爸爸,老师给我打了100分’,还举着你画的两张大铃铛给我看。你妈妈给我打视频的时候,一边笑一边哭,说‘你看咱们女儿多厉害’。那个视频,爸爸保存了好多年,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看一次笑一次,也看一次心酸一次。”
“那时候还没有你弟弟,爸爸满心都是想把生意做好,给你更好的生活。后来你六岁的时候,你妈妈怀了你弟弟,我特意陪着你妈妈回来一趟。当时是冬天,下着雪,我想给你妈妈单独拍一张照片,结果你倒是可爱,非要凑过来,还掐着腰,一脸生气的样子,好像在说‘为什么不拍我’。最后还是你妈妈站在旁边,你站在妈妈身边,依旧掐着腰,那模样,爸爸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后来,我还带着你去雪地里拍照,拍了好多你一个人的照片,你当时笑得可开心了,怎么后来就不喜欢拍照片了呢?”
梦语星静静地听着,眼泪越流越多。原来,那些她以为被遗忘的细节,父亲都记得清清楚楚。原来,他不是不爱她,只是被生活和生意绊住了脚步,不懂得如何表达。
“爸,”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问出了那个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你……能不能在这边工作啊?我们一家人,能不能在一起?”
父亲沉默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星星,爸爸也想。但是这边的市场太小了,我的铝盆主要做高端户外市场,客户都在外地,而且生产线、仓库都在那边,根本没办法搬回来。等你再大一点,等你高考结束,爸爸就把你接到身边,好不好?”
“可是……”梦语星还想说什么,却被父亲打断了。
“等你放暑假了,到时候你可以去爸爸妈妈那边呀!”父亲的眼神里带着期盼,“让你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带你去逛逛我们那边的生态园,还有你弟弟,他总念叨着想见姐姐呢。”
梦语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她知道,父亲的承诺是真诚的,可她心里的委屈和失落,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那天晚上,梦语星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她想起过年时,大姑家的妹妹可以肆无忌惮地抱着她的爸爸,喊着“舅舅舅舅”,撒娇耍赖。而她,只能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她想起小时候,每次视频通话,弟弟总是霸占着屏幕,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事情,而她只能在旁边默默听着,偶尔被父亲问起学习情况,也只是简单地回答几句。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也想像小时候一样跟父亲聊天闹闹,像弟弟一样在他面前撒娇,可她好像做不到了。时间和距离,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她和父亲隔在了两岸。她站在这头,看着父亲在那头忙碌奔波,却不知道该如何跨越这道鸿沟。
她与父亲之间,那层名为“时间”和“距离”的隔膜,太厚了,厚到她已经失去了穿透它的勇气和力量。
第二天早上,梦语星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习惯性地侧耳倾听,家里静悄悄的,没有父亲的声音。她穿上衣服走出房间,奶奶在厨房准备早餐,爷爷坐在客厅看报纸。
“你爸天没亮就走了,赶早班飞机,”奶奶的声音带着些许叹息,“他给你留了点钱,在客厅的茶几上,让你买点好吃的和学习用的,还让我告诉你,暑假一定要去他那边。”
梦语星走到客厅,看着空荡荡的沙发,父亲昨晚坐过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她走到茶几旁,看着那厚厚的一叠现金,用橡皮筋捆着,估计有几千块。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丝喜悦。
他甚至,没有跟她道别。
她拿起那叠现金,攥在手心,纸币的质感坚硬而冰冷,一直蔓延到心里。
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可以让她的生活过得更好,可以让她买喜欢的书籍和舞蹈鞋,却买不回失去的陪伴,也修补不了无声裂开的隔阂。
父亲回来了,又走了。像一阵风,吹过湖面,激起一丝涟漪,然后迅速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梦语星知道,心里的某个角落,那场无声的雨,下了一整夜,尚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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