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

时间能磨去心底的愤怒,也能抹平不甘的褶皱。

一个多月下来,除了体能不准落下是最后的坚持,大院的养老生活像松松软软的沙包,裴张跟着陷进去久了,筋骨都卸下劲来。

他还是会第一个早起,第一个跑到五公里的终点,在老兵们抖腿呲牛皮的时候跟着老郑班长蹭兄弟连队打不完的子弹储备,夜训时对着外训点传来的考核课目传真报加练。

只是弯腰塌背的军被和懒散的着装如同心口蒙上的灰翳,纵容着自我放逐。

大口吸溜着红烧肉的唐丸指给他看军报:“裴哥你看,维和部队要攻进南麓边陲了!你想不想试一下那个还予甲,看起来怪拉风的。”

裴张避开眼:“不想。”

他想开了似的,在人前识时务地也学会兵油子那一套,整肃行列前纪律严明,彼此之间敷衍将就。

都是混日子,谁也别难为谁。学会这一套,仓库里的日子真是好过。

譬如现在,12:09,接岗前一秒,裴张拎着水杯,一脚横过机关楼前只到大腿的通行门卡,递过去饭缸:“下岗了,哥们借个腰带。”

上一岗笑嘻嘻锤他:“你小子卡点可以啊,还飞越机关楼岗,显摆腿长是吧。就不能心疼下你同年兵,早几分钟让老弟我吃上热乎饭。”

裴张接过来腰带也没调,“啪嗒”扣上,松垮垮的,一副**兵样。

裴张也跟他笑:“那你怎么不说心疼咱同年兵大伙,把你那无人机开上各点位巡岗,让咱大中午的都睡个踏实觉呢。快去吃吧,今儿有猪蹄和排骨,给你打一满缸呢。”

对方喜道:“谢谢裴哥!”临走前又提醒道:“裴哥,下午外训车队回来打水得开门,你别睡太死,走了啊。”

上一岗拿门禁卡给自己刷开了门,顺手搁在上头,裴张没去拿。

他看了眼岗哨桌后一地的纸团,喝剩的饮料瓶已经发味儿了也没人清理,污渍很是刺眼。他没忍住,也只是用脚把垃圾揣进后边的小门里,看不见就不存在似的,好像被他混着,也同时混着他的日子。

刚来的时候裴张规矩地像个再正经不过的新兵,会提前十分钟接岗,调整好军容风纪,再上上下下将岗哨位连桌椅带地面都扫清拖净。

而前后岗的班长总是恼火,没人觉得他早接岗是多大的恩惠,只烦心他一人打破众人懒散的常态,不守规矩,显出这么个人来,太碍眼。

于是如今他也入乡随俗,把脏乱的环境当作岗哨的一部分接受下来,来得迟了,老兵们反而宽容,觉得他上道。

没了出头鸟瞎操心,如今哨位的垃圾已经积了大半月。一个月前就为了这莫须有的首长大费周章地折腾,一天又一天,首长总也没来。

裴张想,换做是他,也不会相信这小小的运城仓库,有什么必要值得专程跑一趟。

裴张坐在位上翻军事杂志,有干部过来了,就用下巴点点,门卡在跟前自己刷。

坐久了他就起来踱两步,到门禁外头踢踢台阶下的草伢子,看树,遥遥透过操场上迎风飘扬的军旗,望到那之后的大院正门岗。

裴张知道他不会放任自己一直懒散下去,可就如修好的机甲回到外训点才能保持运作通畅,明光铠留在仓库里也总会卡滞。

他也总得找到点什么新的意义,才能再紧回来那根新兵连时绷得太死,以至于一朝断裂就无可挽回的弦。

裴张有些困,中午干部也不爱查岗,总是饭后回家属院午休,下午过来补上个记录。整座楼都空了,只有和他一样零散点位上的岗哨还半醒着,也不知道在守着什么百万雄师的脸面。

裴张站午后岗,昏昏欲睡,旧事和进思绪里,跟耳畔聒噪的虫鸣一块往脑子里钻。

新兵连三个月,一天分割成二十四钟点,到分秒都安排地明明白白,似乎经历了三十年千百种滋味。和那人曾并肩或对峙过上百次,如今想来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午后小憩打个盹,混沌间扰人安眠。

也是那么大的太阳,在尘土四扬的训练场,日光暴烈地睁不开眼,被晒地灰白的钢丝网下,都是他同年兵们扭着身子,笨拙或矫健的身姿。

“裴张,19s!”裴张在终点以子弹砸地的速度卧倒后,听到报出的成绩松口气。他起身,向来阴着脸的二班班长袁疆都少见地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但眼神是赞许的。

“哟,老袁,巧了,我们班上也有个进20s的。要不,来一场?”一个高大地遮天蔽日的阴影近了,一看就是一班班长方宽,身后是个迷彩落了尘土,却难掩眉目清俊的小伙子,那是裴张第一次和纪凡潇正面对上。

袁疆盯了方宽一秒,又一拍裴张,这次是重重的,“比就比,这可是我们班兵王!”“好家伙,潇潇,有人在你前头称王,这能忍?"

方宽一手揽着,把纪凡潇推过去,自己走过来,一步一米量准了低、中、高姿的铁丝网,非得鸡蛋里挑骨头地说句:“你这铁丝网角没对齐啊,歪点儿。”

说的跟他家铁丝网被一群混小子拱上百回,还能有多横平竖直不挪位似的。方宽又掂了掂裴张身上的携行具,子弹夹齐全,水壶满重,便看着袁疆道:“你开我结?”

袁疆点头在起点就要吹哨,方宽又忙道:“哎哎别浪费空位儿,有三列那不是,让我这班里头万年不及格的废物也跟着一起,找找差距。”他招招手,叫一个臊眉耷眼的哥们过去。

方宽一让开,裴张就迎面对上了纪凡潇的眼。这人身量和他相当,兴许更瘦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可能只是被劈头的阳光毒得睁不开眼。

裴张看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挑衅的话,可惜袁疆人狠话不多,举手就吹哨:“准备——卧倒,走!”

一声急哨,裴张就地成标准的卧倒式,胸腹擦地,手指后撑,右脚尖一蹬地就擦着土蹿出去好几米,比右位快出小半截身子,左腿成蛙式后蹬,右手向前够。他俩都手长脚长,每一步都快准稳,没几秒就过了低姿线,目前裴张领先一祚。

高姿太慢,侧姿步子小,裴张索性是自创了结合式,一条腿支地猛捣,另一手把着枪口不着地,往远里够,侧高姿快地飞起,出网前0.1s几乎是滑出去的。

裴张听方宽喝道:“跑!”就感觉到右边有人影,他左手一撑地弹起来,右手甩起枪就跑,瞄准敌情员的挥旗方向猛地砸地卧倒:“报告!”

“18s!”不过一次日常小测,裴张也拼尽全力,心脏都擂鼓作响,像要震出胸腔,收枪的手甚至有些抖。方宽盯了他一秒,继而举表去看袁疆:“一样。”

裴张呼出口气,瞟一眼纪凡潇也并不轻松,抹了把汗。

而最右边那哥们居然还挣扎在低姿网,被钢丝钩住了背上的迷彩,扑腾地满头汗,枪口还着了地,得。

裴张什么也没说,目光擦过纪凡潇,对方冲他眨了眨眼,不知道是促狭还是挑衅。

裴张早听说一班有个同年兵回回和他抢排名,别说一排了,他俩统共包办了四个男兵连的首位。不是你五公里快了我3s,就是我引体向上多拉了你2个,周周在体能专项榜上刷新纪录,只等着班长来报对门的成绩,就卯足了劲儿,逼着连部贴榜的文书康班长去换那几张计数红条。

这就算是,头回正式碰面了。

“咔。”

裴张听到军车的声响回过神来,是外训的车队回来打水了吧。停到机关楼跟前,再听到作战靴嗒嗒两声上台阶,裴张道:“门卡在上头,自己刷。”

他听到清朗的嗓音:“中将,崔主任请您先到队部会议室稍候,他和协理员马上就到。”

声音不大,却仿佛天雷霹雳,震得裴张腾一下站起来,椅脚往后吃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裴张立刻就进入了战备状态,小跑上前扫开门禁,呈军姿立正站好,斜四十五度标准敬礼:“首长好!"

然而裴张的余光克制不住地往别处飘,瞟到眼前一身飒爽英姿的纪凡潇。

他一点没晒黑,还是那副小白脸样,迷彩穿出电影大片的效果,从军帽、腰带到作战靴无一处不妥帖。

此时裴张完全没顾得上去调侃这小子,天天土里打滚泥里搓澡地还怪讲究。只觉得纪凡潇左侧的红色袖章格外刺眼,是特战独有的标志。

他打量对方的关口,纪凡潇也正盯着他。裴张浑噩了大半个月的魂魄仿佛被他的目光扎疼了。纪凡潇有多了解新兵连时的他,现在那眼神里的意味就有多难以忍受。

裴张尽量避开纪凡潇的目光,只盯着那红袖章走过来。

纪凡潇解释道:“首长,这里……”

姜啸天向裴张微微颔首,对纪凡潇道:“没事,我先随便看看。”便兀自上了二楼。

裴张转而瞪着那块红肩章,耀眼地他脸疼。

而俨然已是个人物的纪凡潇,目不斜视地跟上去,拐角处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等到二人的足音消失在三楼,裴张才一身冷汗,从机关楼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松垮的腰带,和身后脏乱的哨位。

他想过和纪凡潇再见会是在特战比武考核,训练对打或是并肩作战,无数次,唯独没有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况,如此境地。空无一人的机关楼都在无声地提醒,他的慌乱邋遢,他的仪容仪表,和分外不堪的尊严。

裴张挺直了腰杆,握住的拳头紧地关节咯吱作响,新兵连时数他纪律最为端正,如今竟也会在岗哨位上如此懈怠。

“叮铃铃——”裴张一把抓起电话:“你好机关楼岗,请问哪位首长?”

显示的是人力科的号码,意外入耳的却是一句:“你就是这么为联军献出生命的?”曾经如萧清越的熟悉声线也被磨得低沉几分,字字都钻心。

他张了口,不知道能说什么。对方等了十来秒,没有回音,似是有些失望,便挂断了。裴张听着嘟嘟嘟的忙音,好一会才放下。

他起身,沉默地开始完成从未有人在意,却在此刻显得那么必要的岗哨职责。

裴张先是对着玻璃墙面,把自己的仪容仪表整理到位了,腰带调紧,褶皱收平,作战靴上的泥灰擦净。他挺直腰背,觉得自己又有从前那口气了。

接着他将垃圾收好放在门后,下岗后带走。外楼梯、大厅到楼梯间的平台,都齐整地拖干净了。然后把岗哨桌里里外外清理一遍,每个犄角仡佬都没放过。监控屏幕和门前的玻璃也擦去浮灰,用报纸抹干。

清洁卫生就绪,整个哨位已经焕然一新。裴张侧立在哨桌前,标准军姿站好,心想,这就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半小时后首长走出机关楼,在自己“首长再见”的回音里,裴张听到纪凡潇轻如鬼魅的三个字:“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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