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回了尖刀,裴张却还总觉得体能落下不少,每日午后会自行到训练场加训,这一日结束后他照旧进行拉伸,突然听见身后来人的声音,是纪凡潇。
裴张诧异地回头望去,平常这会儿这家伙还人事不省地睡着午觉。他转念又想到上午张春妮来过,想必是和他说了些什么。
既然没叫上他,也许是纪家身为亚种的秘辛,裴张觉得自己不便多问,但看纪凡潇的神色,也就安静地陪他走着。
绕着空地散了几段,纪凡潇便开口道:“你猜春妮班长跟我说什么?”
裴张静静地想了一会,问道:“军队里存在其他亚种?”
纪凡潇看了他一眼:“不愧是我家裴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裴张摇了摇头道:“我并不能确定,只是从军事法庭和队长他们的反应来看,似乎对亚种的存在接受度很高。况且训练甲存在不少非人形态,春妮班长……”
纪凡潇点头:“没错,她就是军队从小训练的亚种中最为突出的一名。”
裴张问他:“你怎么想,回去认祖归宗?”
纪凡潇笑了:“当然不,我只是在想,这一切真叫人厌烦。”
随着他这声嘲弄的笑,秋风渐起,脚底的落叶低飞过二人的裤腿边,又打着旋儿撞在树枝上,飒飒作响。
纪凡潇兀自继续道:“春妮班长带我去看了从小被发现后集中管制的亚种们,正常人无法想象他们生存在何等恶劣的境况里。幼年起就接受严苛的训练与封闭式的管控,无法享受正常的生活。”
午饭时张春妮嚼了一口肉排,将咬不烂的筋肉吐出去,对纪凡潇道:“其实肖将军,也是为你好。”
纪凡潇看向他,张春妮接着道:“特训营很苦的。那些孩子从小就被限制全部的人身行动,被密切地控制在实验室内。研究人员会精心配备他们的日常作息、学习内容、互动对象和饮食玩乐,并且实施记录他们的生理数据,定期做脑电波配比,确保他们的道德认知符合社会人的正常水平。”
张春妮见他没有抵触,继续道:“即使被认可了公民身份,作为联军的一份子,他们的人身自由,也是完全丧失了。更有甚者会过激到自残,通过摧毁自己体内的亚种特征,只希望可以逃出这样的牢狱生活,当然没有希望。这样的人太多,你不妨问问薛玉琨,听说他的博士课题就是这个,于是他就来到这里,想要找出什么别的出路来。”
纪凡潇五味杂陈地看着眼前这位尖刀第一还予甲战士,她曾为北域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就这样轻飘飘地将自己的过往付作闲谈。
纪凡潇问她:“春妮班长,你恨人类吗?”
“恨?”
张春妮诧异地一扬眉,闻言拍着他的肩膀大笑,眼神冰冷地像还予甲内置的锋刃:“我当然恨人类对亚种赶尽杀绝。”
她坐直了身子,与纪凡潇的视线平齐:“可我也恨亚种,我的养父母就是被亚种分食的。后来被军区发现收容,我就遇上了大红班长和秋儿,她们从不把我当异类。比起在南麓过着弱肉强食的日子,我宁肯待在尖刀。”
纪凡潇一时说不出话,张春妮看着他的反应大笑:“横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已经选择自己的阵营,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你不会以为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亚种,就会在南麓收到什么涕泪交加的认亲和热烈欢迎吧?不过不好说,毕竟你在两边都是少爷来的。”
纪凡潇不知作何反应,只得沉默地吃完了那碗葱花面。张春妮离去时冲他挥手:“好好养伤,之后去南麓,指不定还能刷上你的脸。”
裴张低声道:“被控制在笼中的确可怜,只是任他们在外界行动,被无辜殃及的普通人安全也难以保障。”
纪凡潇道:“说来惭愧,我也是如今才知道自己的母族。从前我只知母亲唤作兰刀夫人,有一身飒勇的功夫。还是从肖烨这两天传给我的资料里得知,她便是南麓三大家纪氏狼族的前任家主纪兰刀。”
纪凡潇的眼神看向很远的远方,似是在追忆他素未谋面的母亲:“据说二十年前,我的夫人是三大家中唯一提议与人类和平共处的家主,但彼时意气风发,徐氏鹰族也因为她的游说选择中立,唯有张氏狮族对人类的仇恨历久弥新,不肯议和。为了展示人类与亚种共存的决心,母亲对北域进行友好访问时结识了肖烨,二人结为伉俪。自然,这个趋势由于我的出世而被葬送了。”
纪凡潇感受到他的目光,回头略显夸张地道:“你别担心,我可不会这么狂妄地以为南麓与北域的剑拔弩张都是由我造成的。作为做派最为前卫的一位家主,我母亲当时与自己的兄长,也就是我的舅舅政见不合,家族内部一直猜测我母亲的身亡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母亲离世后,舅舅也就理所当然地接过家主之位,转而支持狮族,自此便开始了南麓与北域十多年来的对抗局势。”
裴张道:“比起陈年过往,我更关心你如今的看法。”
纪凡潇带点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老实说,我更希望亚种和人类和平共处。”
裴张想了想,抛给他一张内存卡,在白墙上开了投屏:“这是薛玉琨带来的南麓资料,让咱们记牢,下周的任务就要出关,也许你现在会感兴趣。”
虽说南麓一直是北域最大的敌手,但出于不少保密需求与见不得人的原因,即使进了联军,普通兵士对亚种的了解也仅粗浅地局限在可以变成人类、残忍吞食人类的野兽。
而进尖刀之后他们所了解地多了一些,却也有限。其中就包括南麓依照部落而居,尚处在较为原始的社会生态。
首先呈现在纪凡潇面前的,是一片无垠的旷野,其中掺杂着人形和兽形,归来的居民会将衣物收检进自己的私人空间,然后以兽类的形态回归原野,一切看起来都如此和谐。
纪凡潇看到一只长颈鹿毫无戒备地在树荫下打着盹,而一旁吃完贡肉零食的狮子打着饱嗝,躺在阳光下翻过肚皮,像只懒散的大猫。
这是南麓军方对敌时的宣传片,重在凸显北域的不人道军事化管理,与南麓的自由多样。
纪凡潇问裴张:“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裴张道:“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现实。”
纪凡潇问:“哪里不现实?”
裴张道:“你真的相信科技的力量能够抹去一些本性上的差异么?至少几百年内很难。吃惯了生肉的捕食者混在人群里就像一杆随时可能走火的枪,即使是微末的口角或是酒劲的刺激就可能凶性大发。”
纪凡潇道:“至少这个方向有希望。”
裴张道:“还有第二个视频,是南麓现在真实的现状。”
纪凡潇笑道:“想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裴张挑眉,他忙举手:“没有讽刺的意思,我很感兴趣。”
这次视频中呈现的是一个画面较为模糊的地下卖场,还在地面上时,便能从画面的抖动感到下方的震颤,足足下到五层才到底,原是座挑高足有十来米的斗兽场。
只是那其中血肉交缠的,是人与亚种。
不,应该说在这地下,人与亚种已失去了界分,都是不为满足生存需求,而只为满足观众阴暗**的载体罢了。
纪凡潇看得分明,其中肌肉虬实,身材高大的那名男子,眼底的青紫和眼眶中的血丝,已然是药物作用后的极限。
与他对战的亚种是足有两人合抱粗细的大蛇,大蛇一圈圈攀绕在男子身上,嘶嘶吐着的蛇信和涎水淌了血脉贲张的男子满身。
全场人|兽莫测的观众在昏暗的灯光下随着男子的挣扎与嘶吼起立,鼓掌,叫嚣的粗俗语言和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为场中的血腥气继续升温。
那眼看已然七窍流血的男子却在生死关头爆发出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不知怎的突然翻身暴起,生生将自己已然被大蛇折断的臂膀撕扯了下来!
离体的臂膀上还紧紧握着他手中的匕首。
那人竟将那臂膀做武器托举向前,重重一击在大蛇的七寸之处刺下,皮开肉绽的大蛇与交缠其间的人类复又激起场中更为热情的欢呼声。
接着是小声的叫骂,视频断掉了。
也许是录视频的人输掉了对赌的筹码,又或者只是没电了。
想必在此处与兽类相斗的人类,早已服用过量的精神类药物,也算满足体育赛事中部分人对突破极限的阈值渴求。
可毕竟人体与亚种有着天生的界限,即便对于少数天资过人者,也无法通过药物完全抹平这一差距。
毋宁说观众们爱看的,正是这一界限无法突破的境况下,人性的异变与兽|性的胜出罢了。
裴张没有多说,只是递来一杯凉水。
纪凡潇一饮而下,才觉得嗓子里火|辣辣的腥气淡去了些。
纪凡潇叹了口气,听见裴张低声道:“其实都一样。”
纪凡潇问:“所以你觉得我们是在为人类谋出路?”
裴张摇头道:“我可没那么觉得,只是希望家园不被欺凌罢了。”
就算打着人类和亚种的幌子,其实两边都一样,各谋私利罢了,哪来什么纯粹的正义呢。从前的人类之于亚种,正如而今的亚种之于动物。
曾经的裴张在边境的村落里恐惧而仇恨着凶猛的亚种,而今却觉得那些没有元石化机会、沦为斗兽场玩物与口粮的亚种,与荒村里孩子的处境恐怕也没什么两样。
在北域与南麓的倾轧斗争下都是微不足道的性命罢了。
纪凡潇耸了耸肩:“如果说过去我还对北域抱有疑窦,现在也赞同你的说法,南麓同样不值得信任。”
他定定地注视着裴张:“比起裴裴,比起那些陈年过往和素未谋面的血脉,我选你,我选你们。”
他笑了:“你和我说过的,如果坐不上那张谈判桌,他人的死生便永远容不得你我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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