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空空如也,窗外的风都仿佛听见他的鼻息而噤声,087觉得自己被遗弃在这个放逐之地。
他尝试着跳到地上,四肢着陆,却感到这双奇怪的前肢意外的孱弱,难以支撑他在地上轻快地移动。
087瘫坐在地上,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
他坐了很久,直到感受太阳西沉后地面的凉意,与肌肤上的鸡皮疙瘩,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并没有毛发遮蔽,衣衫单薄。
没有人过来送吃食,也没有人过来做检查。陪伴他的,唯有镜中那个陌生的人形。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一个脑子坏掉的人类,还是一个脑子坏掉的小狗,但他听见自己肚皮在叫。
好吧,他想。
于是087努力学着记忆里人类的模样,以手撑地爬了起来。
他扶着墙壁,不太熟练地走出了手术室。门外房屋大敞,每一间他曾熟悉的房屋在此刻都变得模糊。
餐厅,他记得拐角的房间也许是餐厅,进门却是空空荡荡的教室。
他不再听凭自己混沌的直觉,而是一间一间摸过去,终于在原本以为是厕所的地方找到了餐厅。
桌上是人类的美食,还冒着热气。
有人放下了这些餐食,却不想见到他。
他无法理解如此复杂的事情,只是上前狼吞虎咽。
087用双手将面条舀进嘴里,底部的面条还散着热气,着实烫手。
他于是试探着拿起了勺子和叉子,帮助自己将面条送进口中。
可能我还是一只小狗吧。
087想,人类的牙齿怎么会连如此烂熟的食物都需要如此辛苦地咀嚼呢。
他费劲地吞咽,感到腮帮子因为用力而有些酸痛。
087一路扶着墙走,回到了记忆中那个熟悉的房间,躺进了已然不适当的那个小小的狗窝,披上了太小的毯子。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也许睡过去,就不用面对这颠倒的一切。
等到087终于适应了直立行走和人类的基本生活,他才再次见到了那些在背后为他输送食物的老相识们。
这些人让他感到亲切,却又害怕。
087像从前一般扑上去想要拥抱,人们却避开他的身形。
他从人们的眼中看到新奇的恐惧,他不明白。
但087很高兴,虽然他的身体并不好用,生活却仿佛回到了熟悉的轨道,至少他这样希望着。
他仍然做着日复一日的练习题,只是从最初的汪汪和爪子指示,变成了手指,然后是笨拙的图示。这很和使用筷子夹起食物一样困难。
他很难向他们描述曾经小狗世界里的一切,即使是画图,视角的差别也实在太大,曾经他的世界没有这样鲜艳的颜色,流淌在体内,奇异的红。
更难的就是说话了。
他不知道怎样发出那些奇特的声音,用这副不熟悉的躯体。
这一项,有人比他做得好得多。
不,那是一只鹦鹉,虽然他和自己一样,在人的躯体里。
087听过那只鹦鹉聒噪的模仿,在还是鹦鹉时就炉火纯青,但那尖刻的声音在人体内发出,便显得怪异。
一次他听见鹦鹉的声音,便急切地想要奔过去。
被实验人员拦了下来,客气地将他带回自己的房间。
直到过去了几个月,他终于能够磕磕绊绊地发出除了汪声以外,一些有指向的词语。
隔着一道玻璃幕墙,他看见了那只鹦鹉,在人的躯壳里。
这些天的训练里,087突然体内升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和屈辱。
他看见自己的同胞,才几个月的边牧被送了进来,他们的眼神天真而懵懂,和曾经的他一样。
不知为何,087有强烈的冲动,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复现,想要阻止下一个自己的发生。
为什么呢?也许是,他对自己的命运感到痛苦。可痛苦,又是什么呢?
在他只是一只小狗的时候,是不会有这样叫人不舒服的想法的。
也许被主人责打,被蚊虫叮咬,被羊群踩踏,可那些瞬间都如同流过的河水从不停留。
也许是人类的记性太好了,日子才这么难过吧。
又或许是,人类的脑子太好了,才无法容忍自己的无能为力。
有了人类的躯体087才看到,原来这间没有云层和草丛的实验室,距离他曾经的草原,是很近的。他
在地图上看到了标尺,不过两公里,他是一只狗的时候,几分钟就可以跑到了。
这两公里于如今的他,却如同天壤之隔。
087的手指紧紧扒住窗外防盗窗的栏杆,如同还是一只小狗时,巴望主人在窗内吃肉。
此时的肉香如同彼时一般诱人,却更为难熬。
也许是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逃离这间房屋的困难,却又清楚地意识到尝试的可能性。
是的,他知道这间实验室全部的布局,知道与原牧场相处的方位。
虽然人类的脚掌远不如小狗的强健有力,无法支撑长久远距离的奔跑,但他总会走到的。
为什么不告诉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呢?
后来被捉回来询问时,他一遍又一遍听到这个耐心的声音,终于回答了:因为害怕。
害怕什么?服用吐真剂而感到模糊的视线难以看清那人的形状,只余下轮廓。
087喃喃道,害怕说出来,就不会有这个念头了。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会观察。
那只起初总是聒噪吵闹着想要飞到外面的鹦鹉,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几周后便乖乖地呆在了屋内。
087看见那些工作人员玩闹着调侃那只鹦鹉,要将他放生,它惊恐地拒绝了,即使是曾经那样向往的天空,而今却趋之若鹜。
他于是知道,人类有着很大的本事。
即使他们的牙齿并不尖锐,爪子并不锋利,却能够办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也能够使其他生物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比如不敢回家的自己,和不再眷恋天空的鹦鹉。
可087还是逃走了很多次。虽然他没有学会人类的本事,可也没忘曾作为小狗的一切。
人类应该住在自己的家里,有着自己不被打扰的家庭生活。
087想回到自己的家里,和自己的家人生活,他想,也许就是他的羊群们。
而不是呆在这个实验室里,长得像人,却活得像狗。
他逐渐学得聪明起来。他发现工作人员对自己的忍耐度似乎很高。
毋宁说,他们在期待着什么。一条恋家的狗,是仍旧保留着本性的,也是正当的。
更重要的是,他逃回牧场时,流露出的熟悉神态让他们兴奋,就像答对的问题一般。
不管这些人类在他的身上寻找什么,至少他们所作的一切,他有着自己的理解,即,只要他顺从地走回牢笼,不表露出攻击性,次日他仍旧可以拥有新的宝贵尝试。
凭借着自己的经验,087联系了那只不知收敛,还想要啄人类眼睛的笨鹦鹉。因为他愚蠢的举动,而时常被拴住。
想想吧,一只被拴住的鸟,也许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一个被拴住的人,简直不能容忍。
在087的暗示下,那只鸟终于学会了乖顺,这让工作人员感到很高兴。
他见到越来越多的同类,有和他一般年岁的小狗,还有其他的动物,从松鼠、渡鸦,到大一些的猪和象。
甚至有一天,他还见到了自己熟悉的同僚,一只只会咩咩叫,面目愚蠢却可亲的羊。
087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羊群中的一只小羊,在他离去时才生产了半年不过,现在头顶你那撮黑色的毛更为明显地覆盖在额前,显得耀眼。
他急切地按捺住了自己的心情,想要从那只羊的眼中看出什么。什么也没有。
087失望地收回了目光,注意到实验人员同样失落的眼神。他于是汪汪地叫了几声,瞟到记录人员的仪器板上留下一句:“残留牧羊本能,但并未呈现出过往的回忆复苏。”
回忆复苏,他入睡时反复默念这个词组。意
思是,他进入人类的身体后,仍旧存留着曾作为小狗的记忆吗。他豁然开悟,也许等那只笨羊获得人类的身体,也就能够记起曾经的他了。
史称阴谋论的伊始,也就是从他这天与凤头鹦鹉的协商开始算起。
那天不过是一次意外的停电,未驯化的动物们面临黑暗的恐惧,本能地嚎叫出声。白日里看着人模狗样的各个房间忽然传出慌乱的犬吠鸟鸣。
087一个激灵,听到了属于自己同类的呼唤。
他于是福至心灵,大声地嚎叫起来:“汪!汪汪!汪!”
他知道那只年幼的德牧一定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还有那只羊,如果能够唤起曾经的记忆,也一定会受到本能的驱赶。
最后随着087的呼喊来到北门档口的一共有上十只动物,除了德牧和小羊,还有那只终于学乖了的凤头鹦鹉,一只猪和骑在猪身上的小松鼠。
凭借自己丰富的出逃经验,他当机立断地指向门外西侧。远离备用电机和公路前来的位置,且背靠密林,最便于出逃。
那场实验室样本的集体逃亡,后来被史称为亚种屠杀人类的启明事变。
因恐惧逐渐团结起来的亚种组织,启明计划的牵头人伊恩博士于晚年研制元石正模,其强横的放射性能够催使一切亚种身上的元石回归原形,希求能终结这荒唐的一切。
然而吃下智慧果的无论是谁,都再回不到伊甸园了。同样,087再没有回到这个给予他第二次生命,却也杀死了他第一次生命的地方。
后来他在南麓的史书中不再以编号留名,而是因制作元石负模、帮助南麓抗衡北域的功臣佐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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