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下得格外大。
周祯盯着檐角滴下的水珠,似乎仍旧能听到隆隆的雷声。
弟弟出生时,也是那般大雨。那个满身血污的婴儿被包在几片边角料拼成的襁褓中哇哇大哭。
“阿祯……”
母亲低低地唤着他。
周祯站起身,眼前发黑,踉跄了两下。
这几日噩梦缠身,连续几晚都是逼真至极的可怕场景。流了满阶的血、近在咫尺的利刃、铺天盖地的沙尘……和一次又一次,在梦境最后出现的一段残缺人骨。
他扶住灰粉掉落的墙壁,晃了晃头,沉默地看着一大一小从昏暗的屋内走出。
那是一个满面沟壑、两鬓已白的妇女,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衣裳,有些颤抖的手紧紧牵着个小孩。
小孩个头不大,天庭饱满,但两眼雾蒙蒙——他看不见。
“娘。”
周祯手撑在门上,挡住了两人的去路。他的声音颤抖,但他没有动。
弟弟。
他在心里喊。
被牵着手的小孩不作声,他想晃一下手臂,却立刻被妇女紧紧握住。
妇女不敢看两个孩子,她深吸一口气,挤出几个字:“咱去东大街。”
周祯瞪着眼,不想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流下来。
穿堂风自陋屋后吹来,带出几粒小小的煤核,滚到门边的破盆前。
声响似乎惊动了矗在门口的周祯,他转身,看着泪砸到地上,摸了一把脸,走到两人身侧,拉起弟弟的手,关上门。
三人走出了窄巷。
“糖葫芦——冰糖葫芦——”
“到城门口三个子儿!”
东大街眼下正是热闹的时候,摊贩们都趁人多的时候卖力吆喝,声音震耳。
这让听力敏感的弟弟越发抓紧了母亲和哥哥的手。
“祥儿,娘和你哥上王老板那要这月的工钱,你就在这等娘。”
周祥知道,娘和哥哥都在一家茶馆帮工,老板姓王,时常拖欠工钱。
他听话地点了点头。
妇女摸了摸周祥的头,咬牙扯开了周桢握着弟弟的手,几乎是拽着他进了后头的巷子里。
两人就在巷子的暗处站着,一动不动。
已经没有什么王老板了。茶馆倒闭,老板欠了半月工钱,卷铺盖回了老家,留下一帮做工的和几张破烂桌凳,被几个油滑的拿了去。余下的人没东西可拿,只能愤愤骂几声后离开。
周桢还太小,卖力气的嫌他瘦,他倒是识字,可那帮人又嫌他穿的破烂。
现在家里只能靠母亲给人浆洗衣服和周桢拾东西挣几个子儿。
可冬天就要来了。
这样下去,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弟弟让别人领了去,兴许还能活。
不要大富大贵的人家,这样的人家里算计多,弟弟看不见,容易吃亏。平常人家就好,弟弟能吃饱穿暖,也就够了。
周桢一边说服自己,一边止不住地发抖,眼睛紧紧盯在站在街上的弟弟身上。
瞎了眼的孩子,孤零零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本就引人注目,别提这孩子长得打眼。瘦的快皮包骨了,却盖不住身上灵气。这年头,这模样的孩子不多见,不多时就有人上前搭话,还试图去拉他的手。
周桢一下子控制不住要迈出步子,被母亲一把拽回来,摁在原地。
来人见孩子不说话也没反应,摇摇头走了。
周桢反而松了一口气,暗下决心,等到天黑,如果没人领,就把弟弟带回家,就是自己饿死,也要养着他!
“哎呦,啷个里来滴娃娃,阿拉来诶塞!”
一个头发乌黑打卷,穿着墨绿旗袍的女人唤着身后穿风衣的男人。
男人走到孩子跟前,半蹲下来,摘下帽子放在自己膝盖上,抬起头,露出双蓝色眼睛。
洋人。
他似乎和孩子说了什么,就在周桢以为弟弟会依旧一动不动时,他看到弟弟点了下头。
洋人起身,戴上帽子,转头和女人说了几句,那女人便拉起弟弟的手,走了。
周桢和母亲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直到那三人的身影消失,周桢吸了一下鼻子。
这一次,反倒是他拉着母亲在走。
他没有说话,他知道,母亲只会比他更难受。
“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他听到母亲低低地念,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