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映肩膀受伤,住了院。
第一天,孟青尧过来探望。
裴长映跟父亲不和,奶奶腿脚不便,受伤的事没告诉家里人。病房里就她孤零零一个人,没有请护工照顾,有点凄凉。
第二天,还是孟青尧来看她。
孟青尧支开小桌子,倒了碗温热的豆腐鲫鱼汤,说:“我帮你请了长假,我自己也请了假。”
“孟老师有什么事要处理?”裴长映问。
“不是,我请假来照顾你。”
“啊。”裴长映不认为和孟青尧之间,熟到可以照顾对方的地步。一时间,变得局促困窘起来。
“孟老师来探望我就够了,医院里有护士看着。你有自己的事要做,这两天要去参加市教师技能大赛,没必要留下照顾我。”
“那个比赛于我而言,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
孟青尧想起将手放在裴长映肩头,收回来时满手鲜血。她问:“你为救小竹受伤,我不该照顾你吗?”
裴长映被问得说不出话,过多的关心于她反而是负担。
建筑断裂坍塌声在脑海里回荡,隐约间,她想起当初在芒城遭遇雪崩的场景,又控制不住产生了应激反应。
她忍耐着,忍耐着,扎着留置针的手藏在被子下,抓着床单,不让孟青尧看出异样。
“给我一个理由。”孟青尧说。
“什么理由?”
“你不需要人照顾的理由。”
裴长映低下头,认真想了想,道:“我的伤不严重,能自己走动,医生说过两天就好了。”她不动声色摘下眼镜,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等视线虚化,才略微压下说假话的紧张感。
“真的吗?”孟青尧好整以暇:“那裴医生下床走两步,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一下子被戳穿,裴长映臊得脸有些烫。
那天被救出来,她的肩膀被强烈震感麻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受伤。可现在麻醉药效早已过去,疼得厉害,她哪里敢乱动,更别说下床走两步。
她不下床,孟青尧却是迎上来。
“孟老师这是……”
话还没说完,就见孟青尧勾住病号服衣领,拉开一点,看清了肩头的伤。
所谓不严重的肩膀伤口缝了针,约有食指长。一股混着药味的浅淡腥气飘出来,缝针的地方由于血液在皮下凝结,呈现出黄褐的淤黑。
在裴长映起戒备心前,孟青尧先退开了。
眼睛深处,一闪而过疼惜。
“裴医生不要有负担,我不去参加教师技能比赛,不是为了专门请假照顾你。邓校长让我代表老师们过来看望你,这鱼汤,是我来的路上买的。”
心里却是截然不同的话。
我请假,就是为了专门照顾你。
这鱼汤,就是我特地给你熬的。
裴长映没那么纠结了,她拿起羹匙,秉着不辜负孟青尧的心喝了口鱼汤。
没几秒又疑惑地放下勺子。
“鱼汤不是一般都放姜吗?”
这份鱼汤白若米水,居然没有她讨厌的姜。
“我按自己口味来的,没让老板放姜,裴医生要是喜欢,我下次备注,就说……”孟青尧知道裴长映不吃姜,却像模像样地思索了下,逗她:“姜丝狂热爱好者,请放满一勺。”
想到满满一碗姜丝摆在面前,裴长映提前害怕,摇摇头。
“算了,我打点营养液也能活。”
孟青尧在病床边坐下,想起帮忙处理医务室废墟时,那个被钢筋横梁砸碎的双氧水玻璃瓶。里面封存的洋桔梗花瓣四溅各处,和各种药片混在一起,被雨水浸泡后变得饱满新鲜。
裴长映明明把洋桔梗的枯萎花瓣收了起来,却任由她误解,误解她送的洋桔梗已经被丢弃。
“我们把新教学楼二层201室收拾出来了,正在装修成医务室。邓校长明天过来探望你,医药费不用你自己操心。而且……”
“而且什么?”
孟青尧总是话说一半。
裴长映自认为性子不急躁,却忍不住追问。
“邓校长怕你受了惊吓,受不了学校的简陋穷破,病愈后连夜裸辞回芒城,才让我过来,守着病房门口不给你走,所以,裴医生。”孟青尧笑着转了转话锋,把尾音上挑拉长。
“我不是来照顾你,而是来监视你。”
孟青尧真话掺着假话说。
邓良举怕裴长映离开是真,但没让她过来照顾,是她主动请缨的。
她既放不下心裴长映的伤势,又怕裴长映真的回芒城。教师技能大赛不重要,眼下的她,只关心裴长映会不会留在湖心镇,会不会继续在这所学校当校医。
会不会,留在她身边。
“我不走,”裴长映说,“我决定回湖心镇,就不会离开,至少短期内不会。”
她要在这个边陲小镇存续好心情,拼凑杂乱无章的缺失记忆。她奶奶的身体近几年变得很不好,也需要陪伴。她受那么多事物牵绊,不会像孟青尧所说那样,连夜离开。
话音刚落,孟青尧绷着的肩膀松下,一丝抓不到的喜色从眉间流转而起,如墨滴入水般迅速蔓延开,顷刻间无影无踪。
她是走或留,与孟青尧有什么关系呢?
孟青尧为什么开心?
各种疑团交织成线,越是相处,越看不真切。
消毒水气息混杂。裴长映对各种气味有了敏锐的直觉。她嗅到了孟青尧身上浅淡的忍冬香,从中辨别出一丝特殊,忍不住问出口。
“孟老师带花了?”
孟青尧诧异地挑了下眉,从身后的纸袋里拿出一小束包装精致的洋桔梗,放到病床旁的临时柜,神色遗憾。
“我本想走的时候再拿出来,没想到败给了裴医生的鼻子。探望病人拿康乃馨似乎是惯例,但我家花店缺货,只好捧一小束洋桔梗过来。”
裴长映第一反应是孟青尧家里居然有花店。
第二反应,这束洋桔梗是孟青尧亲手包的。
“孟老师好几次送我花,都是洋桔梗。”
“因为花店里洋桔梗剩最多。”
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洋桔梗。
说话间,拿着病历单的医生进来巡查病房。他检查了架子上快空掉的点滴瓶,让随行的护士更换,把目光投向孟青尧,朝她招招手。
“家属出来一下,我跟你叮嘱些注意事项。”
被当成家属的孟青尧,顺从地跟着医生走出去,听他讲裴长映什么时候能拆线,这几天应该注意饮食,隔多久吃一次药,不要让伤口碰水,不要有大幅度动作,以免伤口崩裂发炎。
孟青尧一一应了。
走廊广播忽然传来沙沙声,紧接着是短促焦急的呼喊。
“三楼门诊内科孕妇999——”
“三楼门诊内科孕妇999——”
广播声不断重复,那医生话没说完,立刻迈开腿朝急诊内科跑。病房里刚换完药水的护士也冲出来,交代了孟青尧给裴长映喂药,跟着往三楼跑。
顷刻间,整条走廊的医护人员都动起来。
孟青尧还没反应过来,发现裴长映也走出了病房。只是顾忌着伤口,她的速度慢极了。
“裴医生要做什么?”她抓起裴长映的手,留置针孔正往外冒血珠,皱眉问:“怎么把针都扯了?”
“999是医院紧急呼叫代码,有病人出现了红色紧急情况,所有医护人员必须尽快到场施救。”
这是学医多年,刻在裴长映骨血里的记忆。
“裴医生,”孟青尧语塞,“你现在也是病人。”
“这副样子,不添乱就是万事大吉了,这么多医护人员跑去三楼了,你安心回到病房去。”
快速起床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肩膀隐隐作痛。裴长映心想这样过去的确帮不上忙,于是又按捺住心,一步三回头回了病房。
留置针被拔了,孟青尧不敢贸然为裴长映扎回去,只能拿棉签替她摁着针孔止血,“刚才医生和我叮嘱了些养伤期间的注意事项,你要不要听听?”
裴长映无奈:“孟老师好像忘了一件事。”
“忘了什么?”
“忘了我也是医生。”
身为医生,没人比她更懂养伤期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孟青尧却说:“医生也是人,也会受伤生病,也需要人照顾,不一定对各种事情全精。”
裴长映争不过,于是把闲置的点滴瓶关了阀。聚精会神听孟青尧复述。
多年的手语老师生涯,孟青尧说话很少有缺漏处。等她复述完,发现裴长映盘腿坐在病床上,坐姿端端正正。
看起来好认真,像在听她上课。
“记住我的话了么,裴同学?”
裴长映很捧场地点点头,像个合格的倾听者。
孟青尧想起护士跑出去时,边跑边喊让她喂裴长映吃药。
“裴医生要吃的药是哪些?”
裴长映指了指临时柜角落的药。
孟青尧原想把药递给裴长映,让她就水吞服。末了却把药放到自己手心,示意裴长映来拿。
裴长映中规中矩地伸手。
999广播又响起,把她的思绪扯远。
接下来的走向,完全超乎了孟青尧预料。
裴长映聚精会神听着广播,心不在焉,下意识以为孟青尧的手就是自己的手。
她低头,唇瓣贴着孟青尧的掌心,将几颗红白相间的药含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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