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裴长映有记忆起，湖心镇就总是阴雨绵绵。
参加高中校庆这天，竟然意外放了晴。
湖心二中130周年校庆办得很隆重，给奔波世界各地的校友都发了邀请函。
裴长映毕业多年，也在受邀之列。
大学后接着硕博深造，她近十年没回过二中。
她不喜欢人群拥挤的社交场合，原本想以受伤为借口不参加。可事故后，她遗忘了很多细节，医生叮嘱她，需要多走动刺激记忆。
周三，她提前向邓良举请了半天假。
九点急匆匆出门，刚到车库就遇上了大麻烦。
她的车不知道在哪里扎了钉子，轮胎漏了气，怕耽搁时间，只能求助同样去参加校庆的孟青尧，坐上了孟青尧的副驾驶。
“裴医生的伤，怎么样了？”
裴长映肩膀的伤口结痂又脱痂，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已经好了，多谢孟老师的照顾。”
自从蝴蝶温室回来，孟青尧说她也会去湖心二中参加校庆后，裴长映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孟青尧大她两届，是她的学姐。
她绞劲脑汁想，从前和孟青尧是否熟识。
可受伤后的脑袋空白一片，没有答案。
“孟老师之前是哪个班的学生？”
“0601，你呢？”孟青尧早有答案，但她还是问了。
“0802，比孟老师小两届。”
“我听过你，0802常年第一的裴同学。”
裴长映的记忆被割裂，不记得自己当年是否真的像孟青尧所说，经常拿第一名。
“等到了二中，我们各自去找自己的本班老师吧，校庆结束后孟老师着急的话，也可以自己先开车离开，我打车回去。”
孟青尧在红灯前缓速停车，偏头看裴长映，唇角抿开淡淡的笑。
“好。”
分明是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回答，裴长映却感觉，孟青尧像是知道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孟青尧能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小镇面积不大，湖心二中离特教学校的路程才三十分钟。不过两人出来得迟，去到时，校门口已经停满了车辆。
她们只能绕道，驶进较远的老小区，给保管车辆的驼背阿婆交了十块看管费，又走过挤满摊子的喧闹街道，跟着人流进了二中校门。
湖心二中是市里的重点中学，一个年级二十个班，还是初高中结合部。校庆这天，校内道路拥挤得水泄不通。
两人进学校时，在校学生正在操场表演。
各级领导的演讲，知名校友的捐赠名单……一系列冗长的活动流程。
望着没有尽头的人流，裴长映兴趣寥寥，打算在这里和孟青尧分道扬镳，又不好直接离开。
“我先去办公楼看看，孟老师要走吗？”
表演声掩盖过一切，孟青尧听不清话。
裴长映只好俯到她耳边，重复着又说了一遍。
孟青尧笑着点点头，“我去。”
其实她依旧没有听清，但只要主语是裴长映，去做什么，也没那么重要。
大部分校友都挤在表演区，孟青尧怕裴长映被挤散，于是自然而然地朝她伸手，牵着她逆着人流往里走。
裴长映的手很凉，孟青尧的体温渡过来，相握的地方温度悬殊，很快变得不相上下。
上午的日光暖融融的。
裴长映分不清掌心的暖意来自哪里。
是孟青尧，还是来自阳光。
逆着人流走了一百多米，到了教学楼，拥挤感变弱，表演区的声音也淡了许多，偶尔有人擦肩而过。
孟青尧自然地松开了手。
裴长映朝正前方的楼体看去，面前是二中的荣誉榜。上面满满当当，记载着从二中走出去的优秀学生和他们的学校。
再往前，是考上国内top10院校的学生名单，还贴了他们的半身照。
裴长映终于确定了孟青尧说她是0802的稳1，不是假话。她的名字和她的半身照，赫然在top10院校的学生名单里。
她从那张照片打眼掠过，自认为天衣无缝挡在孟青尧面前，不让她留意这张照片。
“走吧孟老师，没什么好看的。”
等远离光荣榜，孟青尧却扔出一颗炸弹。
“那时的裴医生很青涩。”
“你刚刚看到了！”裴长映一时难以接受。
“不是刚刚。”
这个时间差，长到要用年来计算。
当初裴长映每次上台领奖，学校的老师都会拍下照片。孟青尧周末总去翻那些公众号文章，把照片保存下来。
可惜毕业后换手机，那些照片也丢了。
裴长映一时间没了话，默声往办公楼走。
路上遇到几个勾肩搭背的男同学，他们热情地打招呼，其中一个叼着烟，邀请裴长映校庆结束后出去聚聚。
裴长映笑着回应，以早就好了的伤口作托词，“实在抱歉，我下午还要去医院上药。”
几个男同学啊了声，只能目带遗憾地离开。
到了办公楼转角，孟青尧调侃她：“原来裴医生的伤还没好啊？”
“我不想去，而且，我根本不记得他们。”
办公楼很大，她们不得不分开行动了。
裴长映停在二层楼梯口，指了指旁边的办公室，“孟老师先去找你的班主任吧，我已经到了。”
“好。”
奇怪，但裴长映说不上哪里奇怪。
她敲响办公室门，班主任林老师看见昔日班里的尖子生，眉梢都染上喜色。
“诶，长映，我以为你这次不会回来呢！”
林老师五十来岁，头发挽在脑后盘成古典的中式发髻，穿着修身的荷色旗袍，平添几分素调的柔婉。她走过来，拉着裴长映左瞧右瞧。
裴长映回以腼腆的笑。
没两秒，听见林老师惊喜的喊声。
“青尧也回来啦！”
站在楼梯口没离开的孟青尧，顺势走到近旁，和裴长映站在一块，笑着问好，“林老师好。”
裴长映心头的震惊难以言喻。
孟青尧竟然也是林老师的学生？
她们同一位班主任。难怪来的路上，她让孟青尧去找带班老师，孟青尧没回她。
孟青尧什么都知道，但她不说！
往年校庆，孟青尧都会参加。裴长映这些年远在芒城，却是难得回来探望。
时隔多年，师生几人环坐谈天。
林老师听说裴长映暂时留在湖心镇后，深觉可惜。
“你从首都医大毕业，入职全国数一数二的芒城医院，是多少人艳羡的工作。现在虽然留在湖心镇，但只要你想，随时能回到芒城。”
“嗯，我现在还和博导联系，在跟他做研究。”
凭她的学历，确实不愁没工作。
回忆起两个学生的从前，林老师从办公椅上起身，走到身后的档案柜翻找，找出一本封面褪色的刊物。
“你孟学姐当年还是学校文学社的风云人物呢，每期刊物上都有她的文章。很遗憾她没走这条路，不过，当手语老师也很好。”
孟青尧一直观察裴长映的神色。
平静，平静到让她难过。
裴长映没有一点记忆残留。
“你是不知道，15年校庆，青尧她还问我要你——”
“林老师，”孟青尧摇头，堵住了接下来的话，“那点小事，还提它做什么。”
落在裴长映耳朵里的话，掐头去尾，拼凑不出重要信息。
林老师来回打量了眼两人，脑海里出现一根细线，她了然于胸，却识趣地不再多说。
“表演结束了，青尧要不要去教室看看，他们可盼着你回来呢，正好让长映也见见！”
往年校庆，孟青尧都会回来。林老师带的学生认识她，刚进教学楼就被眼尖的同学发现。
“孟学姐回来了！”
学生陆续探出脑袋来，好奇地打量裴长映。
“她是哪一届的，我怎么没印象？”
“我在光荣榜见过，裴学姐是0802的学霸！”
“她好高，长得真漂亮，上天为她关了哪扇窗？”
“……”
林老师平时带班严厉，怕学生们放不开，把空间交给了年轻人。少年们正是多话的年纪，林老师刚走，他们很快和孟青尧打成一片，聊起闲天。
顶着“学霸”名头的裴长映，却并不好过。
“裴学姐，这道物理题怎么做？”
“裴学姐，辅助线该画在哪儿？”
“裴学姐……”
这些高中题裴长映会解，但架不住那么多学生同时涌上来，很快力不从心。
孟青尧于心不忍，开口替她解围。
“我教你们几句简单的手语好不好？”
“好——！”
“教你们可以，但……我需要一个工具人。”她笑着朝学生堆里的裴长映邀请。
等裴长映走过来，仗着裴长映不懂手语，她拿手指着自己，又用拇指和食指微曲抵住下颌点头。
最后，点了点裴长映的心口，笑容缱绻温婉。
学生跟着学，好奇问：“这是什么意思？”
孟青尧说：“很高兴见到你。”
他们在教室里架起相机合影。
孟青尧没给裴长映退缩的机会，握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过来。发丝交缠，在裴长映躲闪前，合照定格。
校庆结束后，她们到老小区取车踏上回程。
裴长映避开小水坑，想起孟青尧教手语时缱绻的眸光。她停下来，望着孟青尧的背影，道出心底疑惑。
“孟老师教的那段手语，恐怕另有含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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