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杜鹃寻声望去,面前出现的是位美艳绝伦的年轻女子,唧唧喳喳说话时,满月似的额上一对细长的柳眉轻盈地舞动,白皙的脸上飘着两片红晕,水汪汪的眸子娇媚迷人,精巧的鼻孔下薄薄的嘴唇里露出碎玉般的细牙,满头乌黑透亮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不像房间里其他年轻女子扎着长短不一的麻花辫子。她身穿玫瑰紫色的连衣裙,显得和房间里粗陋的陈设格格不入,相较房间里其他人质朴素净的着装也是分外出格。打从她进门杜鹃便嗅到了一股淡雅的花草芬芳,及到她走近床前,杜鹃更觉香艳之气缭绕鼻际,让人几欲醉倒。眼瞅着她那光艳照人的杏脸凑向燕云,杜鹃忙抬手探出食指点向她光洁迷人的光滑饱满的下颌,“当心他的小心脏,不要靠得太近,他现在还不宜过分激动。”

哈哈,杜鹃的俏皮话登时引得房间里一干人等都笑出声来。燕云涨红了脸,尴尬不已,小声对杜鹃说:“她叫慕容美妙,是我们知青点的赤脚医生。”

“你是谁,干吗说他会过分激动,他为什么要激动?”慕容美妙哼哼两声,妙目圆睁,瞪了杜鹃一眼,没好气地说。房间里的人笑声刚歇,听她这么发问忍不住又都哄笑起来。燕云赶紧摆摆手,指着杜鹃朝慕容美妙温言说道:“她叫杜鹃,就是她刚才救治我,也是她喊人把我背回知青点的。”

“是吗?”慕容美妙认真打量着杜鹃,对燕云的话颇为不信,“她这么个小孩,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十二三岁,能给你救治什么,不过小妹妹长相倒是非常漂亮,你身上的这件裙子也很特别。”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忙伸手去掀翻燕云的裤脚查看他的咬伤,“你伤到哪儿了,他们说你被毒蛇咬伤了脚,快让我仔细看看。”等掀开燕云的裤腿,露出创面,看到伤口,她立时尖叫起来。那叫声太过尖锐,吓了杜鹃一跳,差点没从床沿蹦起来:“你大惊小怪的做啥,他的腿不在了吗?”

“他的腿当然在,你这小鬼,你瞧瞧在他伤口上乱七八糟地都涂了些啥,怎么还有泥巴在那儿,恶心死人了。”慕容美妙边说边朝房间里四下探望,她的视线到哪里,哪里站着的人便赶忙躲闪,当看见房间角落里木架上有个洗脸盆,便急道:“你们哪个快去厨房里打盆热水来。”

瞧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杜鹃嘿嘿笑笑,撅起小嘴分辨道:“那是观音土好不好,也叫高岭土,可以医治毒蛇毒虫咬伤,黑灯瞎火地我打着手电好不容易在那边土坡上找到的。”她一面说一面瞟了燕云一眼,见燕云正瞧着自己,脸上颇显歉意,便缓和语气说:“他现在没事了,可以打盆水来洗洗,水里面最好放点高锰酸钾。”看到慕容美妙对自己的话似乎不明所以,站在那里只有眼珠在滴溜溜地转动,身子却一动不动,便解释道:“高锰酸钾就是俗称的灰锰氧,你的医药箱里应该有,去拿来吧。”

正说着,房门外又挤进来了两人。走在前面的是位约莫六十来岁的老农,黑黝黝的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尤其那法令纹毫无顾忌的拉伸,使得那整张脸看上去是一付苦相。跟在后面的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一条粗黑的独辫子搭在胸前,笑模笑样地显得很亲切。燕云欠起身子朝二人打了个招呼,小声对杜鹃做了下介绍。老农是红星知青点所在的红星林场的场长,也是知青点的贫下中农驻点代表。后面进来的年轻女子是知青点的驻点带队干部,原本是农学院的老师。

杜鹃听说了忙站起身子客客气气地问了声好,再看慕容美妙时,不由得大感诧异。房间里的人都纷纷站在那里打招呼问候,唯独慕容美妙爱理不理的,对来人全然不当回事儿,一付乜斜傲视的神态。老场长来到床前,一边问候燕云的伤势,一边伸出青筋绽出皮肤黝黑粗糙的手想要去探查伤口,看见慕容美妙正拿一双冷眼横着自己,便忙将手缩了回来。

女带队干部一眼瞥见立在燕云床头的杜鹃,脸上现出讶异的神情,她看看燕云,想要询问,却犹豫了一下。她转过脸对慕容美妙点头示意,扭身对老场长说,“看样子没有问题,有慕容在,我们都可以安心了。时间很晚了,我看大家都回各人自己的房间去休息吧。”她说着,抬手扶住老场长的肩头,推着他便朝房门外走,房间里其他前来探望的知青也都跟着散去。房间里只剩下杜鹃和慕容美妙两人陪伴在燕云床边。

杜鹃瞧瞧燕云,又瞧瞧慕容美妙,心里老大团疑惑却又不方便就问,便装模作样地干咳两声,说:“剩下也没我什么事了,有慕容这个貌若天仙的这个不是赤脚的赤脚大医生就可以了。”她顿了顿,朝燕云做了个鬼脸,狡猾地眨巴着眼睛,接着又说道,“只是这个嘛,天色很晚了,我本人到现在睡觉的地方貌似还没有着落,这样吧,我这个人不挑剔,大家勉为其难,干脆我就去慕容姐姐的房间将就一宿吧。”

“不行。”不等燕云表态,慕容美妙又是跺脚又是摆手,狠狠瞪了杜鹃一眼。

燕云朝杜鹃笑了笑,说:“她的房间可没人敢进,公社书记来了也只能站在她的房门口。”见杜鹃对自己又是吐舌头,又是斜眼睛,又是扮鬼样,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忙调头对慕容美妙说:“你瞧她这么个小女孩总不能让她在屋檐下过夜吧,找其他女知青吧好像也说不过去,是不是?何况她还是我的这个救命那个什么人,对不对?”

那态度十分谦和中肯,慕容美妙白了他一眼,娇嗔道:“什么这个,又什么那个,人家是个小女孩,你在她面前支支吾吾地干什么。好吧,瞧在你不会就死的份上,我就破例一次。我这就去安排人到厨房烧热水给她洗头洗澡,行了吧?”

“你带我去伙房吧,不用别人,我自己会烧水。”杜鹃起身离开床沿,去木条桌下拖出先头进房时搁在那儿的地质背包和提琴琴盒,一手提琴盒,一手将帆布包朝瘦弱尖削的肩膀上挎去,又嘟起嘴吹了声口哨。慕容美妙眼前一花,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床下跐溜一下跑出来,在她脚边一蹭,接着便纵身跃上了杜鹃的头顶。不等慕容美妙定神细瞧,一条绒毛浓密的漂亮尾巴已在她眼前轻轻摇晃。她试着抬手去抚摸那条很感可爱的十分魔性的尾巴,杜鹃正要制止,却见头顶上立着的灵猫并没有利爪箕张,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见到旁人便会发出低低的吼叫。慕容美妙轻柔地摸摸灵猫的背部,又去挠挠猫的颈部,饶有兴致地问,“这是什么猫,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咧。”

杜鹃睥睨慕容美妙两眼,心里大感意外,颇有些醋意地说道:“这是小灵猫,安陆州这里的人叫它土豹子,其实土豹子是大灵猫,样子很像。”见慕容美妙和猫玩得高兴,撇撇嘴又说,“灵猫的性子很凶残的,平时我都不敢招惹它,不过奇怪的是它在你面前居然会这么乖乖宝宝。我想该不会是因为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吧。”慕容美妙呸地啐了一口,收回抚弄灵猫的手,朝灵猫亲热地努努嘴,揶揄道:“什么鱼呀花的,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水词。那你说是因为什么?”杜鹃低头想了想,挖苦道:“可能是你身上的香气迷人吧,哦,不对,是香气迷猫。”

听着大小二女斗嘴,相互讥讽,燕云摇摇头,温言说道:“你二位还是赶紧去厨房干活吧,已经夜半三更了。”

知青点伙房烧水的大铁锅直径足足有五尺,晚间知青点的人都已打过热水洗漱过了,锅里盛着预备次日的用水。杜鹃去灶口扒开草木灰埋下的火星,用茅草扎成的草把子烧了一锅温水,就着伙房的水桶好好洗了个澡。洗前,慕容美妙领着她到自己的房间放下地质包和琴盒,取了块还没开封的芳香扑鼻的香皂,拿了条崭新的毛巾。杜鹃说自己包包里备着毛巾和泡澡用的草药粉,不必破费慕容美妙的物品。慕容美妙不由分说,将手里的洗涤用品硬塞到她手上,告诉她不要用自备的草药粉,怕味道冲鼻子。

杜鹃洗过之后,知道慕容美妙已经留着门,便举着煤油灯径直去慕容美妙的房间上床躺下,慕容美妙并不在房间里。慕容美妙的床很大,两个人睡也不会觉得拥挤,杜鹃一觉睡到第二天日照三竿方醒。

头天晚间不及细看,杜鹃睁开眼睛后发现床上罩着的是尼龙蚊帐,床单和枕巾洁白如雪,绣着花鸟,这可不是一般知青该有的东西。房间的四壁虽然是土砖和着稻草的稀泥砌就,但仔细刷了一层白石灰墙料。房顶没有天花板,看得到灰褐色的布瓦和玻璃亮窗,檩子上挂着些许花资优美的纸翻花工艺品,装点得很是讨喜。灵猫正趴在檩子上打盹,尾巴垂下来,悠哉悠哉地晃动着。再看房间里的陈设,虽然也是简单,却是一应俱全,而且打扫的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靠窗的三屉书桌上齐刷刷地摆放着几本书,还有几件形态各异,小巧玲珑的手办,紧靠着手办的是两个玻璃罐子,里面装着糖果和果脯之类的零食。

杜鹃朝玻璃罐吐吐舌头,龇牙咧嘴扮了个馋相,便起身下床穿好搭在床头上的裙子,趿拉着布鞋去到房门外雨廊下瞧自己昨晚换洗的内衣晾干没有。她刚出门,迎头就撞见嘴里哼着小曲打算进门的慕容美妙。杜鹃取下晾在铁丝上的衣物,按在胸前叠好,告诉正歪着脑袋瞅着自己的慕容美妙,自己收拾好东西,这就离开知青点。慕容美妙有些意外,暗自思忖着,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个小女孩,也不知她带着这么个大包包要到哪里去,身边还跟着一只忒么奇怪的灵猫。她本欲趁着知青点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单独和小女孩聊聊,转念又想了想,觉得还是让燕云和小女孩交流更自然些,便要杜鹃先去和燕云打个招呼。杜鹃点点头,就要往燕云的房间去。慕容美妙双眉轻飏,嘻嘻一笑,伸手指向了远处山膀子上的田地。原来燕云今天一大早就领着知青们出工了,燕云是林场的副场长兼民兵排长。

杜鹃跟在慕容美妙身后,边走边漫不经心地和她东扯西拉。慕容美妙头上戴着崭新的大草帽,肩上装模作样地搭着条白色的汗巾,瞧她细皮嫩肉的,杜鹃就知道她一准没干过什么农活。慕容美妙一路走,一路兴致勃勃地向杜鹃介绍红星林场,那神气劲倒像专职导游。

红星林场说是林场其实主要种植的是水稻,除了知青点房屋周围的山坡上种着稀稀拉拉的胳膊粗细的黑针松外,再就是山坡向阳处有几亩地的果园。显而易见,果园没有怎么经营,典型的靠天收,树的枝丫上挂着零星的鸡蛋大小的苹果。杜鹃看了心想,现在正是摘苹果的时候,这树上的苹果只怕鸟都不啄。经过果园是一座大型水库,水很清澈,看得见银白色的小鱼在水面游动。距水库不远是座青草土垡垒就的马蹄形土砖窑,正冒着白色的烟雾。慕容美妙告诉杜鹃,红星知青点属于经济收入非常好的样板,基本实现了六自给,除了粮食可以满足自身的需要,知青点还种植了芝麻、红薯、蔬菜、棉花,养了猪和牛,还饲养了鸡鸭。小砖窑的砖头虽然都是手工扳砖,茅草和劈柴烧制,品相不好,比不得机砖,一窑砖却也能卖几百元钱。转过一道山岗后,杜鹃面前出现了一大片棉花地,地里的棉花枝条不高,枝干也较细,挂果不多,显然是土壤肥力不够。慕容美妙站在高处,隔着老远,朝田地中央埋头摘棉花的一群知青们挥挥手,学着当地农民召唤人的架势吆喝道,“呜喂,燕云。”她的音调缠绵浓腻,甜蜜性感,哪里有半点当地农民醇厚粗犷的味道。

不一会,燕云胸前挎着个装棉花的大布袋穿过棉花枝蔓走了过来。慕容美妙告知杜鹃想要马上离开的事后,燕云连声挽留,让杜鹃在知青点好好呆几天,在慕容美妙的陪伴下四处走走,他自己过两天也会到十多里外的黄集镇赶集,用知青点自产的黄豆换些千张回来,说不定还可以弄点腌猪肉,给杜鹃打牙祭。杜鹃摇摇头,说自己还有事要办,不好耽搁。慕容美妙听了笑了起来,不相信她一个小女孩会有什么要紧事,燕云也是满腹疑团。见燕云的态度诚恳,慕容美妙又在一旁不住地苦口婆心地劝说,杜鹃迟疑了半晌,这才道明事情的原委。尽管杜鹃遮遮掩掩只说了个大概,而且说得云淡风轻,燕云听了也不由暗暗心惊,要不是听她亲口说出来,肯定会以为是某人在编故事。原来杜鹃来自临近安陆州县的国营五一农场,距离红星林场有一百多公里。几年前,杜鹃随父亲下放到附属五一农场的五七干校,去年她父亲本已复出,安排到农场卫生院当主治医生,今年年初反翻案风,又将她父亲押回干校给隔离起来,要她父亲交代没有交代清楚的历史问题。干校里有专家学者,有教授,有演员艺人,也有受审查的领导干部,杜鹃从小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学会了很多知识技能,小提琴的演奏技巧也是干校的音乐老师教授的。到干校的隔离审查区前,杜鹃的父亲要她保管好平时经常练习和演奏的小提琴,有机会就交给一位叫白鹭的音乐教师,白鹭在大洪山区的温峡水利工程库区下放劳动。白鹭曾经指导过杜鹃的乐理知识,杜鹃自是相识。白鹭本也在五七干校劳动,两年前才被送到库区,小提琴也是白鹭存放在杜鹃父亲处的。温峡库区杜鹃曾经听父亲和人谈论过,距离干校很远,少说也有两百多公里路。杜鹃一个小孩,好奇心重,从小到处漂游惯了,不似从未出过门天天依偎在父母身边的少年儿童,天不怕地不怕,决定自己只身一人前去送琴,顺便去白鹭身边呆一阵子。

虽说当地乡村的小孩每天走十多里地甚至二十多里地去上学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当燕云和慕容美妙听杜鹃说要孤身前往温峡水库,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毕竟那里路途遥远,又是大山深处。

这些天来,杜鹃背着行李提着琴盒伴着灵猫赶路,整日风餐露宿,昨天夜里恰巧遇见被蛇咬伤的燕云。现在,既然燕云已经康复如初,杜鹃说自己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省得增添麻烦。燕云听杜鹃说完自己的打算后,更加不同意让她就这么离开,自是再三挽留。可杜鹃去意坚决,无论燕云怎么说,慕容美妙怎么哄,也是一味地闹着要走。末了,燕云只好假意妥协,想着回头中饭时再劝劝,如若劝说不成,自己便考虑送她去温峡,慕容美妙随即领着杜鹃返回知青点驻地。

慕容美妙想让小女孩多瞧瞧林场的风光,所以折返时没有走原先的田间机耕道,而是转到马路走知青点正面。快到知青点场院时,杜鹃看见路边立着块木牌,上面用黑油漆写着红星林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安置点字样,木牌旁站着几个人,正在往她和慕容美妙这边张望。杜鹃认出了其中的两个人,一位是老场长,一位是女带队干部,两位昨天晚上都已打过照面,另外还有两个中年男子杜鹃没见过。看那俩,杜鹃心里冷不丁打了个寒噤,那是两张如同罩着深秋寒霜似的萧杀肃穆的冷脸,森严的面孔上毫无表情,就连身上穿着的深蓝色国防服,也透着股子寒气。老场长招招手,让她们过去,杜鹃十分委屈地跟在慕容美妙身后,低着脑袋小心地挪着步子。

“这是县里头来的干部,他们有话要和你说。”老场长满脸堆笑,指着两位陌生中年男子向慕容美妙做着介绍,说着瞧了杜鹃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了些微的变化,“小孩,你先到一边去玩,他们大人要说事。”慕容美妙侧目斜视,向两位陌生男子点了个头,勉强打了个招呼,见杜鹃默默地站在一边,有些踟蹰,便扶住杜鹃的肩膀,轻声说:“你先去我的房间,等着我回来和你一起收拾,可不许偷偷离开。”

杜鹃嗯嗯答应,打两位陌生男子身边走过去,走了几步,按捺不住又回过头偷偷瞟了一眼。只见两位男子换了个人似的,在慕容美妙面前毕恭毕敬的,正眼也不敢瞧,慕容美妙颐指气使地说着什么,那二人只是一味地低声下气地应承。

慕容美妙打发完那两名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见杜鹃神情黯然,怔怔地看着自己木然不语,便道:“没有什么事,他们是来了解知青的情况的,看见我了,就顺便问了一下。”又见她坐在床沿不动,地质包和琴盒原样放着,没有就要动身的意思,也没有怎么感到意外,抿嘴笑了笑说:“怎么,你改变主意了吗。就说吗,干嘛慌着离开。”接着,脸上做出一付鬼神莫测的表情,神秘兮兮地说:“你知不知道燕云昨天为什么那么晚才回知青点,不知道吧。今天是我们这里知青点建点纪念日,燕云昨天收工后赶去附近的几个知青点,联系今天晚上知青联合演出的事情,就在我们大队的场院搭台表演,所以咯,你留下来还可以饱饱眼福。”杜鹃想象得出,这里是穷乡僻壤,一年到头电影看不了两场,文艺演出也是难得一见,对当地农户来说,知青的演出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盛事,来观演的人定不在少数,届时肯定热闹非常。慕容美妙说完,看杜鹃脸上的神情已经缓和,没有表示出要离开的意思,便去床头木制挂衣架上取下印着红十字的医药箱,交代一句要去生产大队队部找些常用药品回来,叮嘱杜鹃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就出了门。慕容美妙到大队队部取药只是一方面,一段时间来她都没有吃到水果了,她想去大队供销社看看有没有收购到无花果山葡萄什么的,她早先曾托供销员帮忙向当地农民采购过。

从知青点往返大队队部用不到一个时辰,慕容美妙没有想到的是,等她返回知青点时,杜鹃已在去往温峡水库库区的路上。

上午跟着慕容美妙转了一大圈,杜鹃已知红星林场所处的地方是片丘陵,土地贫瘠,茅草横生,山坡上的树木成林不成材。这里人烟稀少,隔着老远才有一户人家,每户人家自成一个村落,姓张的就叫张湾,姓李的就叫李湾。因为都是独立成户,家家都在住房附近种了树木和毛竹,围成自然院落,是以要在荒山野岭找一个住户很容易就可以做到。杜鹃不想撞见人,出门后走的是知青点住房背面的小路,有先前慕容美妙的引导,她很快就拐上了出林场的大道。乡村的道路简单,只要没弄错方向,就不大会找不到北。大道上空无一人,杜鹃踽踽而行,走出几里地后,感到腹中饥饿,这才想起自己早上没有吃东西。她停下脚步,四下张望,想找些野葱野蒜何首乌之类的野草填下肚子。野地里,就只有自己的灵猫在草丛和灌木里胡作非为,惊得麦鸡斑鸠四处乱串,偶尔还能看到一只环颈雉拼命地扑打着翅膀鸿飞冥冥。打从上路,灵猫就没有一刻安生,一直在道边东奔西蹿。

杜鹃嘴里默默数落着,“死猫,就会抓田鼠,怎么不抓只肥鸟来,我也好做个烧烤野餐。”正絮絮叨叨着,身后忽然传来呵呵的赶车声,杜鹃扭头望去,大道中央不久出现了一辆牛车。说是牛车,其实是辆板车,在车把上套了个麻袋搭在一头黄牛背上,就成了牛车。赶车的是位乡村青年,等车靠近,他喝呼黄牛站住,好生奇怪地打量着道边伫立的杜鹃。不等他开口,杜鹃问道,“老板,温峡水库是不是打这边走?”当地农民称呼陌生人都习惯地尊称老板,老板的称谓倒不是做生意的商人的意思。乡村青年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说:“你,你要去温峡?很远咧,只怕你一个小孩走不了那么远。”当杜鹃告诉乡村青年,自己已经赶了一百多公里路时,后者啧啧连声称赞,脸上却是半信半疑的表情。乡村青年抬手指向了前方的远处,几十里开外,光秃秃的山岗上有一棵高大的树影。乡村青年对杜鹃说,那棵树当地人叫做粑粑树,树很奇特,高五丈,方圆几十里都可以看到,笔直的树干光溜溜的没有一根枝杈,树梢上却是枝繁叶茂,整个树形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雨伞,早年当地的一个秀才说是华盖树,有帝王气象,当地农民却不这么认为,看那树冠像个米粑粑,就据形取名。乡村青年说,到了粑粑树,就进了黄集镇的地界,过了黄集就是连绵不绝的大山,要走客店山区森林的道路,经过娘娘寨和水磨坪,才是温峡库区。看杜鹃小小的身躯,背上驮着一个大大的包包,手里还提着一个琴盒,乡村青年说自己要去黄集为生产队采购农资,让杜鹃坐上自己的牛车,可以捎上一程。杜鹃坐上牛车后,吹了声口哨,灵猫从路边纵出,嗖地跳上了车。乡村青年吓了一跳,瞅着灵猫唏嘘不已,十分奇怪地问杜鹃是怎么可以做到让这种野性凶残的家伙乖乖听话的。杜鹃则是笑而不语,心想,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可以回答的问题。自己的灵猫是五七干校的一位动物学专家在野外劳动时无意间看到的,发现时还是只幼猫,专家带回来悉心养护,让杜鹃照顾猫的日常,并教会杜鹃掌握猫的习性和驯养的方法。待杜鹃在车板箱上坐好,乡村青年就从车上跳下来,手持牛缰绳在一边步行,告诉杜鹃说这样牛会走得快一些。牛车行走一段路后,乡村青年听见杜鹃肚子里咕咕叫唤,呵呵笑起来,从肩上挎的布袋包里摸出一张面饼递给了她。

杜鹃坐在车上,嘴里啃着面饼,眼睛眺望着粑粑树,脑子里搜寻着记忆中的往事。她依稀记得自己的父亲和白鹭老师谈论过粑粑树,这树的形态怪异,别处很难看到同样的树。很快,她就知道了,自己没有想错。乡村青年见她口里咀嚼面饼,眼睛望着远方的大树出神,便热心快肠地和她聊起粑粑树下发生的故事来。二十多年前,安陆州县的地下党组织根据上级党组织为军队输送知识青年的指示,在县高级中学发展进步青年,当时的中学生的年龄普遍偏大,还有三十出头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有不少学生受地下党组织的鼓舞,纷纷要求到解放区参加解放军。

地下党组织经过审查筛选,挑选出四名条件优秀的中学生和一名回乡探亲的大学生组成北上参军小分队,并安排两名对敌斗争经验丰富的党员武装护送。客店临近的山区有解放军正规部队驻防,地下党组织决定从黄集进山,到客店山区与山区游击队汇合,然后在游击队的帮助下找到大军。不想青年学生中出了变节者,北上小分队行进到粑粑树下时,与尾随而来的国民党军警和保密局特务发生激烈的枪战,两名地下党员为掩护学生撤离牺牲,五名学生中仅有一人负伤。五名学生奋力跑向黄集镇,等候在黄集的地下交通员及时赶来接应,将学生送到山区游击队的营地,在游击队的帮助下,五位学生最后都安全抵达解放军部队驻地。

解放后,五位学生有的被党组织安排上了大学,有的留在部队担任文宣工作,还有的分配到地方参加组建新政府。安陆州地方组织称这场战斗为粑粑树下的战斗,在树的一侧立了一块石碑,纪念两名牺牲的烈士。由于学生中的情况复杂,知情的敌特人员又都死亡,直到多年后的今天,那个变节告密者也没有查到。

杜鹃不知道的是,当年在粑粑树下还发生过另外一场战斗。乡村青年告诉杜鹃,山区剿匪的时候,有一伙国民党的特务和土匪被安陆州公安部队打了个伏击,打死不少匪特,还击毙了安陆州县最大的特务头子保密局安陆州县特务组长皇甫卫礼。

乡村青年嘴里不停地和杜鹃唠嗑,脚下的行程却一点不慢,三个多时辰后,便赶着牛车到了粑粑树旁。乡村青年喝住黄牛,让杜鹃下车到树下躲荫,撬起板车车把牵出黄牛对杜鹃说,山岗下面不远处有座水堰,他牵牛去酳水顺带让牛吃点青草。杜鹃想自己坐了大半天顺风车,连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实在不好意思,就先报了自己的姓名,又问得乡村青年的姓名叫做马宗保。知道还要耽搁一阵子,马宗保牵着牛下山岗后,杜鹃在原地活动一下身子,开始仔细端详盘根虬结的大树。

虽然饱经沧桑,大树的树根暴露在地表面,树皮皴裂,形成深深的刻痕,但树身完好,看不到破损,也没有树瘤。树很粗壮,得两人合抱才能围拢,杜鹃瞅了半天,想找到当年枪战的弹痕,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杜鹃看看树的周围,发现了不远处草丛里立着的纪念碑,石碑简朴,有半人高,没有基座,碑上镌刻着两位烈士的姓名。石碑的后面没有坟冢,马宗保先头聊天时说,烈士的遗体被保密局的特务带走了,说是要搜获烈士身上隐藏的情报。杜鹃走到石碑前,朝石碑三鞠躬,默哀一会,绕着石碑走了一圈才离开。

杜鹃回到树下,看见马宗保正打山岗下上来,黄牛慢悠悠的跟在他身后,他小心翼翼地走着,手里捧着什么。隔着一段距离,马宗保便嚷嚷道,“水堰里浮着野菱角,我给你摘了一些,城里来的知青喜欢吃这个,我以前看到过。”杜鹃拍拍手,高兴地说:“是的。我自己也在水塘边捞过,我还扯过藕带吃咧。”

到了粑粑树,黄集镇已历历在望,马宗保套车后,两人重新上路,没走多久,牛车就进了镇子。

黄集镇位于进出客店山区的交通要道,在当地小有名气,镇子不大,有几十户人家,另有一些集体性质的商铺和手工作坊,仅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可供卡车勉强通过的街道贯穿整个镇子。镇子里的建筑沿大道两侧一字排开,除少量几座茅草屋外,其余都是砖墙承重式结构,多数墙体是土砖砌成,屋顶是两坡出水的五脊二坡式的悬山顶,用本地土窑烧制的褐色布瓦铺就。房屋的门檐不算高,老式的木门上多用粗铁丝或者麻绳当作门扣。因为是集镇,是以很多房屋都是前店后居建制,有些人家还有用土砖和树枝围成的院落。或许是杜鹃身上穿着的朝鲜族白裙,又或许是一个衣着随便的本地青年赶着一辆牛车,车上却坐着一个甜美可爱的城市小女孩,看上去十分的违和,镇上不少人都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马宗保却是一付洋洋得意的神情,昂首挺胸,不紧不慢地迈着方步。

牛车到一家农村生产资料供销店门前停下来,马宗保扯起喉咙朝里边吼了一声“喔嚯”,店子里头走出了一对中年夫妇,中年男子嘴里咕噜一声“来了”,却拿眼睛瞄向杜鹃。中年妇人跟在男子身后,只探出了半个身子,脸上洋溢着笑。马宗保抬头看看天色,对杜鹃说,“这会该有四点多钟了,山里头天黑得早,你在镇子里头住一晚上,明天早起再进山罢。”

看杜鹃从车上下来,立在路边四下张望,嘴里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马宗保转脸对中年男子说,“她叫杜鹃,要到温峡去找她家的人,今天晚上就在你屋里挤一晚上,你空张床出来。”中年妇人看自己的男人点头表示应允,忙去车上取杜鹃的背包和琴盒,恰好看见在板箱里伸懒腰的灵猫,哇地惊叫了一声。中年男子瞪了她一眼,警惕地看着灵猫,拉长了脸问杜鹃:“这家伙凶不凶,不会偷鸡子吧?”

杜鹃吹声口哨,招呼灵猫串上自己的肩头,应道;“它是家养的,不会害人的。”

中年男子哦了一声,和中年妇人相视一眼,都觉得一个小女孩带着一只野兽远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见夫妇二人的眼光围着灵猫打转,马宗保憨笑起来,“进屋里头说话吧,都晾到外面干什么。”说着做了个手势,招呼杜鹃进到店铺里面,向杜鹃介绍说这对中年夫妇是他叔伯的亲戚,镇上的人称他们夫妇马哥马嫂,他家店铺后面的住房子很大,住几个人没有问题,人多了,还可以打地铺。他一面和杜鹃说话,一面又扭头问中年男子,“你儿子头上的肿包消了没有?”

中年妇女在一边叹口气说道:“找镇上的医生来看了,打了针,也涂了膏药,包也不见消,倒变得更大了。”

“什么包,长在什么地方,让我瞧瞧。”杜鹃随口说道,见三人都看向了自己,那感觉像是说不出的突兀,便解释道,“我家是祖传的医生,我在农场给很多人看过病,痈疽红肿不是什么大病。”说着,推了马宗保一把,“快领我进房去看看。”

穿过店铺,走到后面的堂屋里,一个**岁大的小男孩正趴在一张小方桌上算题,面前摊着一本小学算术课本。男孩歪着脑袋,一只眼睛眯着,额头上有个核桃大小的脓包。看见自己的父母和马宗保进房,待要问好,见大人们身后转出了杜鹃,便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

马嫂柔声对男孩说,“马宝,这位小姑子说会诊病,你让她瞄一眼头上的包。”看到杜鹃是个小姑娘,马嫂放心不下,又满腹疑虑地问道:“你真会看病呀,该不会眨巴眼整成瞎子吧?”

杜鹃抖抖肩膀,灵猫蹭地跳到了方桌上,在桌面上打了个转,乖巧地俯下身子。杜鹃凑到男孩近前,看脓包的颜色沉着,红色里透着黑,对马嫂说,“不打紧,这是火毒,现在是夏天,长脓包不奇怪。”马嫂略微松口气,瞧了自己当家的一眼,仍旧不放心地问:“这个可以医治吗,镇上的赤脚医生也是这么说,可就是不见好。”她说完,见马宝看看自己,瞅瞅杜鹃,又好奇地瞧瞧灵猫,想对儿子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杜鹃没有理会马宝诧异的眼神,拿过马嫂帮忙提着的地质包,拖过摆放在方桌前的木凳搁稳,去包里取出一只铝合金方盒,掀开盒盖拿出小包药棉和小瓶碘酊,手心里还攥着一个小巧的物件,装作很老沉的样子去哄马宝:“你瞧这灵猫好不好玩,你逗逗它,好不好?”

她嘴里跟男孩说话,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歇,右手用药棉蘸着碘酒轻轻擦拭脓包表面,然后将一大块医用棉纱包托在了左手的掌心处。涂完碘酒,放下棉签,杜鹃伸出小嘴在马宝的额头上轻轻吹了口气,冷不丁地,她右手风驰电掣般一挥,只见银光闪耀,马宝还来不及喊叫,她左手上的棉纱包已经盖住脓包创面。房内的三个成年人看着她兔起鹘落的手上动作,个个瞠目结舌,惊悚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马宗保才颤声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杜鹃将手中的物事放到铝合金盒盖上,掏出白裙上口袋里的手绢给马宝擦擦滚滚淌下的泪水,安慰几句后,这才平静地对马嫂说:“他头上的脓包已经熟透了,需要划开放脓。开头没有对你们说,是怕你们不敢让我动刀子。我这里有现成的去腐生肌的膏药和江汉白药,你现在去镇上的卫生所看看有没有蒲公英和金银花,弄些回来煮水给他喝就没事了。”

马嫂圆睁了双眼,瞧着搁在盒盖上的物事做声不得,脸上都是惊疑的表情,不敢相信这么个小女孩会动刀子做手术。

杜鹃板起脸,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快去,我说没有问题,就是没有问题。”马哥对马嫂打了个手势,示意让她出门拿药。

马嫂过去马宝身边,低下身子查看儿子的神色,问,“疼不疼?”马宝见杜鹃正调皮地对自己挤眼睛,便裂开嘴笑了一下,摇摇头。马嫂伸手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这才转身离开。

马宗保拿起盒盖上亮闪闪的手术刀片,翻转刀片看了看,上面并没有一丝血迹,不由暗自吃惊,心想眼前的小女孩简直不可思议,手上的动作真真是快如闪电,佩服地问道:“这是什么刀,这么小,像削铅笔的小刀,难怪方才看不见你手上有刀。”

杜鹃挺起胸膛,正色道,“这是医生用的外科手术刀,只是没有刀柄。你看不见我手上有刀那就对了,刀片我是夹在手指缝里。”说完,杜鹃又对马哥道,“你放心,刀口只有很小一点,他脑壳上不会留疤痕的,我的膏药是祖传的,有奇效。”

用药棉吸去马宝头上的脓血后,杜鹃换上膏药贴,用胶带固定好,大模大样地拍拍马宝的肩膀,“可以了,你可以起来活动活动,但是这几天脑壳不可以见水,不然会感染的。”

马宝高兴地从方凳上站起来,连连点头,像是在听长辈的训导,眼睛却瞧着灵猫,灵猫猫眼斜视,怪里怪气地朝他吐舌头。马哥看儿子没事儿样,语气平和地说:“你去外头把你叔的车卸了,牵黄牛去睏水吃草。不要在外头贪玩,早点回来吃饭,晚上稻场那里还有文艺节目。”马宝依依不舍地瞅瞅灵猫,答应着出去了。马哥对马宗保和杜鹃说,今天是本地知青点建点周年庆,晚上这一片的知青要给当地社员做宣传,表演文艺节目。杜鹃听了,不知怎么想到了燕云,暗暗有些伤感。

不多会,马嫂挎着个小竹篮进来,说药拿回来了。杜鹃让马嫂带自己进厨房,好指导她煎药熬汤。马嫂说道,时间正好,已经到了做晚饭的时刻,熬药做饭顺带一起都捂了。杜鹃在厨房打下手,摘菜洗菜切菜,告诉马嫂药方的知识。马嫂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头又是感激又是钦佩。看锅里炒的是些自家后园里自留地种的青菜,就拿起菜刀,在厨房房梁上悬挂着的腌猪肉块上割了一点肉,切了混在萝卜里炒。当地农户一年杀一头猪,一头猪要管一年的肉食,平时舍不得吃,便腌制了晾在房梁上。饭做好后,马嫂催促马哥招呼杜鹃和马宗保坐在堂屋的方桌上吃饭,自己则坐在灶前烧水打草把子,等桌上的人吃完收拾好碗筷,她才能吃些剩饭剩菜。

天擦黑的时候,马哥肩上扛了张长条凳,带着儿子和马宗保、杜鹃来到黄集镇的大稻场上。稻场的一头埋了几根木檩子,上面牵着电线,挂了几盏上百瓦的电灯泡,木檩子包围的地面用白石灰画了个十多步见方的矩形方框做表演区,算是临时舞台。乡村放电影或是文艺演出没有准确的时间谱,人到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是以大家都尽量赶早到现场占据一个相对好的观看位置。杜鹃到达的时候,表演区前已经摆满了各式椅凳,高高矮矮,长长短短,蔚为壮观,稻场周围的稻草垛上也爬了不少小孩。马哥找了个地方放下长凳让马宗保、杜鹃和自己一起坐下。马宝没有坐,看灵猫在杜鹃身上攀上爬下,便站在杜鹃面前,逗灵猫玩。杜鹃递给马宝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风干的小泥鳅,让马宝一边喂灵猫进食,一边听自己讲灵猫的趣事。说话间,她不经意间抬头望了望夜空,冷眼瞥见一轮血色的圆月从远处山坳里升起,心里莫名地生出了焦虑不安的情愫。

这当口,人群里走出一位容貌清秀的女知青,站在表演区中央高声宣布开会,让现场的人安静。杜鹃忙将灵猫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按住猫身,眼睛看向女知青,但见她圆圆的脸庞,修着短发,头上扎着红色的发箍。问过马哥后知道女知青是黄集镇附近幸福冲知青点的团委书记,名叫黄鹂,经常在生产大队开会的时候抛头露面。

黄鹂首先请黄集镇生产大队书记黄大福讲话,黄大福规规矩矩地讲了大半个时辰,大抵是宣讲当前政治形势和大队所属几个知青点里的好人好事,杜鹃也没听个明白。接着是大队长万能讲话,队长的讲话倒是干脆,三言两语说完眼下的农作物收成和田间管理要求,就宣布开始表演节目。第一个文艺节目是小合唱,上场的都是女知青,选的是《战地新歌》里面的歌曲,黄鹂担任领唱。第二个节目是群体快板,五位男知青站在那里将手中的竹板甩的满天飞,一位小个头男知青把持不住,竹板脱手而出,差点砸中身边的知青,引得场上的男女老幼大笑不止。第三个节目是三句半,编的是破四旧立四新的内容,四位男知青将手里的锣鼓钹镲敲得还有模有样,嘴里却学着安陆州口音和方言说词,弄的不伦不类的,引得现场的社员一个个笑得打跌。第四个节目是京剧,唱的是《智斗》那场戏里的片段,主唱的还是黄鹂,虽说唱的还算好听,却没有多少京剧韵味。瞧伴奏的乐器时,差点教杜鹃直接笑翻,有二胡,有月琴,有小提琴,有秦琴,居然还有凤凰琴夹在里面,就是没有京胡。令杜鹃感到惊讶的是,用小提琴伴奏的那位女知青,脸上蒙着一块白布,只露着一双眼睛。第五个节目正是蒙着面的女知青的小提琴独奏,她演奏的曲目是小提琴独奏曲《新疆之春》,她起始的运弓杜鹃便觉得很有些功底,那以装饰音镶嵌的二分音符长音演奏可以明显感受到力度,转入跳弓演奏后,活泼跳跃的节奏音型呈现跳脱自然,琴音清脆干净,接下来的连弓演奏也甚为流畅,双弦上演奏的舞蹈性节奏则代入了手鼓舞的情景。

杜娟自己也曾练习过这首曲子,知道乐曲进入**后,会有一段拨弦、和弦音型和快弓演奏交替出现的华彩乐段。她抱起灵猫,从一侧绕过人群,挤到了最前面,想要近距离观看其手法和弓法如何。她找好立足的地方将将站稳,就听到咔的一声弦响,她暗暗道声“糟糕”,心里明白,那是琴弦拨断了。杜鹃看那蒙面的女知青时,只见她低着头地站在那里,纤弱苗条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苦驴子,你是怎么弄的?”一位长着颗大脑壳的中年男子冲出人群,撒着光脚丫子走到蒙面女知青面前,操着当地口音气汹汹地大吼,他摆着付训人的架势,手里还拿着一柄破旧的蒲扇在那里指指点点:“叫你割弦子,你把弦整断了,你这是破坏。”杜娟知道,当地人管胡琴、小提琴这类用琴弓拉奏的乐器演奏都叫做割弦子。

“他是五小队的,很凶的,我们小孩都怕他。”不知什么时候,马宝挤到了杜鹃身边,指着大头中年男子悄声说,“他叫黄利来,我们小孩都偷偷叫他三节棒。”

杜鹃嘿嘿笑起来,说:“叫这么古怪的外号,是因为他很喜欢打小孩吗?”马宝连连点头,看看身边的人,见没有人听他说话,又道:“听我爸爸说,他喜欢练武,平时也不干活,天天在镇子里到处游。”

杜鹃指指正在低声抽泣,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蒙面女知青问,“那个拉琴的女知青你认识不,她为什么蒙着脸?”马宝告诉杜鹃,女知青叫丛小凤,之所以蒙着脸是因为她属于黑五类子女,表演节目的时候生产队的队长都要她蒙住脸,她是插队知青,不是知青点的,在第五生产小队监督劳动,已经插队落户六年多了。

看到黄利来斜腿叉腰站在那里不停地抖威风,气焰嚣张地训斥人,杜鹃气不打一处来,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帮丛小凤解围。黄利来指手画脚地骂得兴起,抬手一把扯下丛小凤脸上的白布扔到地上,另一只手则抓向了她的胸前。杜鹃见状,抱着灵猫快步上前,待要大声喝止,不料眼前一花,一个纤细悠长的身影已经闪了过去,随着一声娇滴滴的叱咤,稻场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声啪地清脆的响声。杜鹃定睛瞧时,顿时惊讶不已,冲到场上去的竟然是慕容美妙,待要高声招呼时,眼前出现的情景差点没让她笑喷。

只见慕容美妙一边在原地打转,一边不住地抖动着手腕。原来她方才跑过去,不由分说就扇了黄利来一个大大的耳刮子,将黄利来手里的蒲扇也抽飞了,结果出手太狠,碰在黄利来木头疙瘩式的大头上,反倒伤到了她自己,直疼得她眼噙泪花,几乎就要哭出声来。本来稻场上的人对她刁蛮凶野的打人举动都大感震惊,有几位年轻人已经愤愤不平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可看到她打人后的狼狈模样,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在场的知青们笑得最厉害,黄鹂更是笑岔了气,蹲在地上起不了身。慕容美妙恼羞成怒,看见杜鹃怀里抱着的灵猫,嚷道:“快,放灵猫去咬他,哎哟,我的手,痛死了。”

黄利来被慕容美妙突如其来的耳光抽得木头木脑的,好容易才回过神来,刚想发标,可当他看清慕容美妙娇艳欲滴的容貌,立马浑身骨头酥软,呆呆地张着歪斜到一边的嘴说不出话来,脸上被慕容美妙抽出的五个红指痕顿时涨成了紫色。慕容美妙怒不可遏,尖声呵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有你说话的份么,你的狗爪子乱抓什么?哎哟,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我的手也打骨折了。”

黄利来魂不守舍,嘴里咕嘟几声,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弯下腰,战战兢兢地探出一只手,就要去抚摸慕容美妙的手。杜鹃看他那意思是要帮慕容美妙轻揉一下,心道,你这可是不作不死,她的手你也敢碰。杜鹃正念着,忽然脖子后面一阵风掠过,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出现在黄利来身旁。黄利来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自己的手腕一紧,仿佛被铁箍扣住,神门、内关两个穴位也被拿,顿时一条臂膀连同半边身子都瘫了下去。这时,坐在前排观看演出的大队书记黄大福和大队队长万能拢了过来,绷着脸刚要发声喝止,等看清拿住黄利来的人时,立刻又换了张谦恭的笑脸:“燕场长,是你呀,你怎么来了。”

拿住黄利来的正是燕云,这黄集镇的领导他显然都认识,见队长和书记在陪笑脸,他忙松开手打了个问询。万能横了黄利来一眼,喝道,“你闹腾什么,回你的板凳上去好好坐着。”说罢,偷眼瞄了一下慕容美妙,又赶紧转过头去冲着稻场大声喊道:“没事,都坐好,接着看知青们表演。”

慕容美妙哼了一声,依旧不依不饶,抬起脚一下就踹到了黄利来的怀里。她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本以为她会伤到人,却不想她足下轻浮,毫无根基,被黄利来本能的反震力道震得踉跄倒退两步,眼瞅着就要跌倒,杜鹃慌忙迎上去,迅速转过身子,用肩背顶在了慕容美妙的后背处。这一下,引得稻场上又是一阵爆笑。在燕云和杜鹃的搀扶下,慕容美妙好容易才站稳脚跟,想到自己在众人面前大失颜面,气得直跺脚。杜鹃笑着不停地劝慰,又将灵猫递到慕容美妙怀里,慕容美妙才勉强平静下来。

杜鹃问燕云怎么突然来了,燕云笑着说他和慕容美妙早就到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瞧着她和马宝说话。杜鹃感觉燕云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想要再问,冷眼看到不远处惶悚不安的丛小凤,便转过念头走到了丛小凤的面前。

丛小凤早已被眼前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见杜鹃走到自己跟前,便对杜鹃勉力笑笑。杜鹃拿过她手中的小提琴,从拉弦板上抽出断弦,重新调试一下剩下三根弦的弦轴,问她:“你还有备用的琴弦吗?”丛小凤摇摇头,脸色惨淡,神情郁郁。杜鹃又问,“剩下三根弦你可以演奏吗?”丛小凤踌躇一会,眼睫毛低垂,泪水顺着苍白光丽的面颊流了下来。

杜鹃温言道,“没事,我可以帮你演奏一曲。”杜鹃朝站在稻场中间忙着维持现场秩序的黄鹂打了声招呼,扬起手中的小提琴,示意可以继续表演。黄鹂惊愕地看了杜鹃一眼,走到黄大福和万能面前说了几句话,又过来问杜鹃演奏什么曲子。杜鹃笑笑不答,过去场地上拾起黄利来摔在地上的白布,让丛小凤将自己的脸蒙住。杜鹃没有去理会丛小凤和黄鹂大惑不解的表情,径直走到场地中央,稍稍平静一下心情,下颌轻轻压住小提琴的腮托,琴弓扬起时,一曲《G弦上的咏叹调》便缓缓奏了出来。

便在此时,血色的月辉洒在小提琴的面板上,隐隐泛出暗红的光芒,随着琴箱的共鸣而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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