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是茫茫的灰白色,无数黑色尘埃静止漂浮在空中。
我坐在浮空的圆形白玉台上,台边缘有轻微碎裂,正中央镶嵌着一块色浓至黑的血玉。
形容贫穷的时候,常用“家徒四壁”这个词语,可我连墙壁、屋顶都不曾拥有。这么一块四五步就能走到尽头的圆台就是我的家,同时也是我睡觉的床。
整个世界被献祭了。
这里是献祭的中心点,是残留最完整的一块区域。除此以外,在这无边无际的空茫世界里,只剩或大或小的土块尘埃。
西面有一段崩塌的石阶,约半米宽、一米高,风修远坐在石阶最顶层,酒壶搁在他虹蓝色的外套下摆上,伸个懒腰,酒壶就“噗通”从石阶上掉下去了。
掉却也掉不到底,不知风修远使了什么法术,酒壶落了十来米就停在尘埃之中。他自己不去捡,偏叫我帮忙。
“小九,小九,给我拿回来~”
活像是叫狗去捡木棍。
我那时刚到梦兰不久,尚未掌控新的躯体,无法踏空而行,在这团囫囵尘埃中举步维艰。而我与风修远所在的石阶相隔,少说一千公里。
没错,一千公里。
有从北京到上海那么远,坐高铁还得坐五个多小时。
我之所以看得见他,也听得见他,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一道契约相连。
一道替身契约。
即他的五感六觉、七情六欲、宿命因缘,一一系在我身上。
“快点,拿过来,给你好东西吃~”他又催道。
不知他撒的什么癔症,在这鸟不拉屎……不对,连鸟毛都不存在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吃?
我双手揉了揉眼睛,抬起眼皮,棕褐色的属于人类的眼瞳几经侵蚀,最终停留在小半棕色、大半透明的状态,再无法继续转化了。
在这双特殊的眼球里,空间如同积木一般,可以任由我推倒重建。
一千公里的距离太远,我无法单以脑内想象测算,只能将其分割成数个小段,再把自己身体所在的积木一块一块置换过去。
置换到酒壶附近时,又因为落点不够精准,手臂够不着酒壶,而不得不微调两次,才拿到手里。正仰头想去到风修远身边时,他却忽地甩了下衣袖,在我头顶甩下一阵骤雨。
“啊——风修远!!”
我连忙用手臂挡住眼睛,但动作太慢了,雨水还是砸进眼睛里,透明的颜色瞬间褪尽,我脚下一空,陪着那该死的酒壶持续下坠。
再睁开眼,风修远已经把我拉到石阶之上。
他倒是没说什么,只发出一声刺耳的嘲笑。
喵的,好想把酒壶里的酒全倒在他脑袋上啊!我恼怒地想。
他拍拍衣袍下摆,叫我坐下。但我担心自己和刚刚的酒壶一样,被他“不小心”掀下去,所以把他的衣服推开,坐在凉凉的石阶上。
他并未分给我一丝眼神,抬手指着前方某一处,道:“你看~”
前方什么也没有,也不会有,他不是头一次这么莫名其妙地叫我去看尘埃了。所以我没有顺着他的手指去看,而是望着他的侧脸、他的眼睛。
他与我一样,有着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瞳,是海蓝色。
是深夜里大海的颜色。海面上映着天空,无星无月,无风无云。海面下则有一串串细小的气泡拼命上浮,终究未及海面,便消逝了。
“看什么啊?”我仍望着他,问道。
我知,他此刻正陷在回忆里。
“葡萄,云藤种的葡萄~”
“等葡萄熟了,我去偷他几串,给你酿酒,可好~”
他亦不是与我说话,他独断专行,从不会问我的意见。
他总在喝醉时想着一个人,话尾如浪花温柔地扑打,舔舐着谁的脚腕。
“顾念!老狐狸!不许与我抢~”
在听到“顾念”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下意识迅速弯腰抱头缩起来。果然,再抬眼,他已不在我身侧,倒提着一柄长剑,飞到那“葡萄架”上与空气厮杀去了。
“唉——”我无奈地长长叹气。
风修远这个人,脑子有点毛病。可不是我故意诋毁他,而是他确有记忆混乱的症状。
醉酒时便如现在这般,乱得一塌糊涂,喜怒瞬息万变;酒醒后则是隔三岔五地,会把身边人当作仇敌,有一次差点拿剑把我劈成两半,还有一次,用飓风将我吹离了几个万米。
还好!还好我是个幽灵,死得不能再死了!
因为替身契约的关系,我知道他这个病是心病,根本治不好。但另一个人倒是每天定时定点、风雨无阻地来给他送药。
那人名叫夏执七,风修远管他叫“小七”。
看得出来,风修远取名的技能这辈子就这水平了。
夏执七是风修远的徒弟,四舍五入、勉勉强强也算是我的师兄,但我并不乐意承认。我俩仿佛天生八字不合,谁也看不顺眼谁。
算算时间,夏执七该过来了。有他吸引风修远的仇恨,我也能稍微轻松一会。
果然,没过多久,风修远身边一米左右的虚空中便裂开一道纺锤形的黑色空间甬道,一身漆黑的男人从甬道里踏出来。他的五官不出众,偏瘦的方圆脸,最大的特征就是双目紧闭、眼皮干瘪向内凹陷着——他没有眼球。
他左手里握着一根弯弯细细的肋骨,正是用那根肋骨划出的空间甬道,右手则端着一碗腥气熏天、不知道拿什么古怪玩意儿熬成的药汤子,我隔着百十米远都能闻见味儿,风修远则整个人都被熏懵了。
夏执七一见他提着剑,就知道他又在发疯,趁着他愣神的片刻,熟练又迅速地缴了他的械,钳制住他的双手,还不忘卑躬屈膝地连声道罪,另一只手里的药汤是半点没洒。
风修远只是醉酒,又不是傻了,当了半辈子高高在上的神明,哪能容人这么束缚,周身的气流立刻如末世海啸那般滔天地卷起来。
我优哉游哉自扫门前雪,用小型空间泡泡套住自己,屏蔽风暴,再将风修远皱皱巴巴的外袍铺好,躺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看起了书。
说起来,夏执七虽然是风修远一手带大的亲传徒弟,但实力与风修远相比,堪称云泥之别。
《时移》上说,风修远是梦兰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一位神明,甚至可以一己之力摧毁整个梦兰,曾经也真的试图那么做过,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夏执七要护着手里万恶之源的汤药,施展不开手脚,短短三招之内,就被风修远踩碎了好几根骨头。而风修远也被熏得酒醒了,毫无愧疚地提溜着一滩夏执七,叫我过去给他治治。
我手一松,把书盖在脸上,装睡。
“尊上,小人不需要她治,您快把药喝了。”
“小九~小九~怎么不过来~”
“尊上不必喊她,小人的伤势无碍!这次的药里加了大量鱼龙血,需要趁热喝下,以水属性可缓解您的莲火伤!”
“小九~~~非让我过去抱你是不是~”
一个恶心巴拉的闷骚忠犬,一个不想喝药就会拿我当挡箭牌的混球!我翻了个身,捂住耳朵。
操纵空间是很费神的,被风修远折腾了一遭,才刚躺下我就开始犯困,后面他们再说什么,我也不得而知了。
朦胧间似乎看见,风修远蔫头巴脑地坐回我身边,举着酒壶咕噜噜往嘴里灌。再后来,风修远拿了一串紫黑色又大又甜的葡萄贴在我鼻子尖上,等我睡醒,却只剩皮和籽了。
……
梦醒来,我躺在陵界魏家村魏氏宗祠门外的石阶上,既无酒壶,也无暖融融的虹蓝色外套,胃里空荡,胸腔里则蒸腾起一股葡萄味的委屈,似乎想要冲破我的颅骨,去追寻它真正的主人。
“修远、修远、修远……”我仰面朝着天空伸出手去,叠叠唤着他的名字。
无人应答。
梦才真的醒了。
当下时节,应该还有葡萄卖吧。我想,明天一早我就去集市上买,自己吃,一颗也不留给风修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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