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山陵,雪虐风饕。
从荒海赶回鄢陵的路仍是颠簸,陈钰掀开布帘看了眼行不留痕的崎岖雪地,问车夫道:“我们还有几日到鄢陵?”
车夫抹了把箬笠上的霜,偏头大声答话时白气喷吐:“大人,照现在的行程,最快也要七日。”
……七日。
飞快算了下时日,陈钰心里并不踏实。虽然靠把州府翻底儿的方式把解药方剂找了出来,却不知迟瑞那边,还能不能抗得住。
不过现如今担心也无用,路途漫漫,只能选择相信她们。
北风凌冽,含天雪往马车里侵袭,暖炉被雪光映得更亮了几分。
陈钰抬手取了叉杆,重新关上帘,转头看见陆贺正静静望着她,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般沉着的目光让她心中微动,她本欲坐回位置上,心思一转,便坐在了他腿上:“怎么了,想问什么?”
然后就看见方才还镇定自若的男人瞬间慌了神,似乎已经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最后无意识蹙了下眉:“殿下还是金瞳。”
陈钰自然知道他在担心自己,一边握他的手扶上自己的腰,一边故作肃然,审讯犯人似的挑眉道:“怎么,眼睛变个颜色,陆大人就不喜欢了?”
无足轻重的闲谈中,陆贺的手指蜷了蜷,把玩笑话当了真,轻轻摇头:“臣会一直喜欢殿下。”
一听这话,陈钰顿时起了点兴趣:“一直是多久?”
“三个月,五个月,”她做作地一顿,“万一我不久后毒发身亡……”
“不可!”男人似乎听不得这几个字,头一次不顾尊卑,急急打断了她。
陈钰便闭了嘴,含笑地望向他,眉梢间都带上了几分愉悦。
女人的目光直白得让人有些不自在,陆贺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看似生气地略略偏过脸去,泛红的耳根却被露了出来。
“……若真如此,”他冷清的眸光渐定,终于重新找到另一只手的知觉,轻柔又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指尖,“臣陪殿下饮黄泉。”
旁人说这话或许是随口应付的一句承诺,陆贺却不同,他向来重诺,是言出必行的人。
陈钰本以为他说不出这番话,不想,若是她不久于世,朝延那群豺狼虎豹分食恐生来不及,他倒是真想陪她死。
陈钰可不舍得。
“黄泉水有什么好喝的,苦涩,”她轻声笑道,“陆贺,留着喝合卺酒吧。”
陆贺的喉头不由滑动了几下,睫毛轻颤:“合卺酒……?”
“等这次肃清叛党,我……”
话未说完,马车忽而剧烈晃动起来,帘外传来马儿一道尖锐的嘶鸣,随后是几声呜咽,沉闷的倒地声。
马车急停,又向前塌去。二人被狠狠甩出去,撞断门梁。
陈钰下意识护住陆贺,等一切平静下来,男人压在她身上,而她的手上已全是血痕。照进来的光明明暗暗,一时分不清这些血到底属于谁。
陆贺却管不了那么多,一见她受伤,瞳孔缩紧,匆忙就要起身,却被陈钰伸手按住了身体:“乖,别动。”
陆贺只能僵在原地,任由她给自己迅速检查,然后确认了血应该是她自己的。
陆贺没受伤。
这让陈钰松了口气,再带着男人从废骸里爬出来,面对的,就是一周长短不一的刀剑。
马夫早不知向哪里逃去了,而这群拿剑的人,看上去似是一群山匪。他们每个人都用布把自己的下半张脸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时让人有些辨不清面容,唯一能做出区分的,恐怕只有那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
余光扫过这些劣迹斑斑的剑锋,陈钰眼底掠过一道暗光,又很快被她收了回去。
她在刀刃的逼兀下慢慢站起来,手上的血顺着指缝滴在雪地里,溅出一道鲜艳的血瘢。
见她如此冷静,这群人中为首的蒙面人不知是害怕还是被激怒,又把刀逼近了些:“把身上财物都交出来!”
刀都快架在陈钰脖子上,陆贺身上的气息一下子便冷得可以结成一层霜:“殿下,臣来处理。”
陈钰抬抬手,往后将他轻拦了下来。
看他们脚上绑的厚织物,便知这群人大抵是惯犯,有什么伎俩尚且不知,她和陆贺虽能打,在这陌生地界却未必能占得几分优势,在未探得虚实之前,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为好。
她红唇勾起,眼里却实在没什么温度:“各位——抢劫?”
天寒地冻的,在风中站半刻手脚都会被冻得僵硬,恶劣的天气让匪徒们也没了等待的耐心:“少废话,上!”
陈钰轻轻叹了口气,摸上佩剑,剑法嚣张灵动,瞬息之间,刀刀见红。
无需多言,陆贺几乎在她动手的后一秒便出手默契配合着她,惯常清冷的气息被身上肃杀的血气所掩盖,是杀人之法,直取命门。
陈钰一面将砍过来的刀刃劈断,一面淡声下令:“留命。”
大片血迹很快在雪白的地面上蔓延开来,如同夜半短暂盛开的海棠,每生出一朵,便意味着一人的败落。可若不看这刀光剑影,风雪之中,倒是有种诡谲的美感。
这么一套打法下来,陈钰二人难免受了些伤,对方的气焰却是完全被灭得七零八落,一个两个抱头鼠窜,都想往山里逃。
陈钰只让陆贺拎了那位看似领头的过来,其他伤的残的,就都不敢走了。
领头心有不甘,似乎还想挣扎。
大雪纷飞之中,女人孑然而立,并不看他,轻轻用手指擦掉脸上的血迹,走路的声音因为缓慢而显得厚重。
她从零零散散的刀里挑出一把还算好的握在手里,猛地向一旁的枯树砍去。
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在她身上,树没断,刀却碎成了两半。
显然,经年累月之下,锈刀内已被蚀空了。
她这才抬眼笑道:“我看各位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想必出来做这般活计也是为情势所困,何必舞刀动枪,反倒伤了自己。”
“不如请我去你们山上坐坐,好生聊聊如何用锈刀挟持过路之人?”
这下,领头彻底不动了。
他像被戳到痛处一般低下头,身子都微微弓了起来,见状,陈钰手指示意性向上点了两下,陆贺骤然松开了他。
然后他便像没了支撑一般,慢慢跪在了地上。若非脊背还在轻微颤抖,差点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种反应让陈钰都有了些意外,她半蹲下身,刚想问些什么,却听他自己主动出声了:“你们杀了我,放过他们。”
陈钰现在才听出他的嗓子似乎受了伤,半天才能用难听的声音发出一点嘶哑的句子,但表达的意思却很清晰,“放过他们。”
穷寇莫追,陈钰本就没想赶尽杀绝,他自己要撞上来,她也就顺着问下去了:“若你听话,可以考虑。”
领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算是默认了。
陈钰站起身,又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为何做山匪?”
“……灾年饥荒。”他应了一声,大概也清楚自己说话艰难,说得尤为言简意赅,“今年颗粒无收,苛税未停。”
“这么说来,本皆应是农籍,”陈钰沉吟了片刻,“你们隶属何处?”
“河城,”他顿了顿,忽而抬起头,眼神中多了些希冀,“……旧部。”
河城……
旧部……?
熟悉的名讳,曾常在谁的口中提起。
陈钰的眸光几不可察颤动了下,问出的话自己都不敢相信:“你们是梁筝的人?”
男人顿时明白了些什么,却也知这并不是合适说出的场合,只哽咽了一下,答:“是。”
只是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似乎更亮了些。
女人神色仓皇地避开这样的眼神,眸中的冰冷渐渐盖过温情:“一个已死之人,还如此阴魂不散。”
领头大抵还想接着说些什么,陈钰已经掀开他的裤腿,手起刀落,砍断了上面的镣铐。
没人知道她何时发现的端倪,但她显然已经没了再继续打探下去的兴致:“你们可以走了。”
临了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莫再做山匪。”
冬风萧瑟而过,陈钰轻轻拂落肩上的霜雪,循着马蹄落下的印记走了几步,把食指含在嘴中,吹了声马哨。
没过多久,刚刚受惊的两匹马便自己跑了回来,除了鬓毛上半化未化似白须的雪,倒是没受什么伤。
她利落地跨上马背,拍了拍另一匹马的皮鞍,陆贺心灵神会,迅速跟上。
风把女人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她抬起头看了眼雪山上的黎明,在逐渐平坦的山路上疾驰而去。
那双凌厉的金瞳在蒙蒙的环境下似乎含着暗火,没人知道这一刻她心里在想什么,是旧日难留还是民生艰苛,只是人总要往前走,需得先到鄢陵,才有后来之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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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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