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江府来了特殊的客人。
崔时与旁边的男子一袭青衫，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两鬓却已染微霜。他容貌俊朗，眉眼间流露出浩然正气，只是眼神有几分落寞。有几缕发丝凌乱地散落，显得风尘仆仆。
崔时与看向江辞故和林寻忆，摊手解释道：“他是桑榆。阿父不让他进崔府，我只好来找你们了。”
林寻忆还没缓过神来，就见这位年轻的长辈朝他们二人行了一礼，“桑某听闻崔家之是，斗胆问二位，清清…她真的回来了吗？”
江辞故没有回应，只是看向他的眼睛，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数年前崔家小姐之死与桑榆无关。
“没有 ”，林寻忆开口了，“所以当年崔姑姑真的是你害死的吗？”
崔时与沉默了片刻，对桑榆说，“你对我说的那些也告诉他们吧。”
青年低沉的嗓音响起，时间似乎回到了十二年前。
流浪儿第一次见到了崔府大小姐。她身着一袭轻盈的水墨裙缓缓走向自己，眉眼弯弯，温柔坚定，“你要不要和我回家？”少年怔愣了片刻，点了头。
少年沉静缄默，不喜欢与人交流。或许是这个原因，清然喜欢与他说话，就算他很少有回应。
十六岁的少女在他的面前不再是端庄淑静的崔府小姐，而是爱碎碎念的崔小娘子。她喜欢听话本里的故事，爱吃徽味阁里的酪玉米，会在桑榆的面前委屈地掉眼泪。
“我们两情相悦，我原想着考取功名后便风风光光地迎娶清清。可官场险恶，我因直言敢谏树敌无数，他们想对清清动手从而报复我。那时我只能装作厌恶她，替她撇清与我的关系。可我没想到……”
“可你没想到那封信竟成了诀别词”，林寻忆一针见血。
“是啊”，桑榆自嘲道，“若不是我，她又怎会被奸佞所迫害，那几年我搜寻了他们许多的罪证，圣上不得不处置，我亦自请离京，贬为池州知府。”
“或许崔姑姑就没有死…”林寻忆思索了片刻还是说出来了，“如小韵所言，那些派来杀崔姑姑的人误以为桑大人已经动手了，并没有找到她就离开了，会不会…她在那些人来之前就离开了崔家？”
崔时与反驳道，“若姑姑早离开了崔府，那定是找桑大人当面问个清楚了，怎会音信全无？”
桑榆听了却摇了摇头，苦涩地笑了，“清清…她没有来过我这。若她还活着，也一定是怨我的。那又如何呢，我只希望她能够平安顺遂。”
林寻忆说不出这是何滋味，她不曾体会爱别离，却天生共情能力极强。她能感受到桑榆身上那种哀莫过于死的沉寂。
“不如我们去尝尝徽味阁的酪玉米吧？”
少女看着江辞故，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扑闪着，一双黑眸里点点星光，璀璨夺目。
江辞故知道小姑娘不忍心看见桑榆消沉，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可他心里却不是滋味，于是避开了林寻忆期许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爱吃甜的。”
崔时与看热闹不嫌事大，拖长语调地反问，“辞故不爱吃甜的啊～”
林寻忆敏锐地察觉到江辞故有些生气了，但他确实不爱吃甜的，第一次见面时候那徽墨酥他只吃了一口就不曾碰过了。
林寻忆努力挽救道，“可我想吃啊，你先陪我去吃酪玉米，我再陪你去吃山楂糕。”
江辞故喜欢吃酸的，特别是山楂糕。林寻忆尝过，酸得牙齿都软了。
“嗯”，江辞故这才答应了。
桑榆见状，忍不住笑了，都是少年时期过来的，他看透却不说破。
一行人来到了徽味阁。
“我们要一份酪玉米。”林寻忆对掌柜说道。
掌柜手头正忙，不好意思地回道，“小娘子，做酪玉米的楼叔就在那，我现下忙得有些抽不出手来，你直接和他说就行了，”说完，指向那坐在边角休息的老人。
转眼之间，桑榆就已经来到了老人面前，“楼叔，你还记得我吗？”
老人反应有些慢，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浑浊的眼睛忽有一瞬间清明，“阿榆来了，又来给清然买酪玉米啊！”
青年一怔，眼角微微泛红。
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起身，“清然那小丫头还有东西存我这没拿走呢，你待会给她捎过去吧”，说着便往自己屋里走。
桑榆搀扶着老人，轻声问道，“楼叔，清然什么时候在你这留东西了？”
楼叔看着地板思考着，“记不清了，好久之前了吧，你们俩也很久没来了。”
桑榆沉默了片刻，开口：“是我不好，之后我会经常来看楼叔的。”
楼叔突然放声大笑，“好啊好啊，你和清然都是好孩子！”
楼叔走进房间，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妆奁，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这就是清然放在我这的东西。”
桑榆控制住自己发抖的双手接过妆奁，轻轻打开，入目是两封泛黄的信件。
他拆开其中一封，一页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可是前面的文字全部涂掉了，只留下最后几句话。
阿榆，你的那封信我反复读了几遍，我恨你的自私，恨你的绝情，我始终不能释怀。可夜深时，我总是梦到你没去京城时的那段日子，在你面前我可以无忧无虑地做崔清清。不恨你了，你以前对我最好了。
匆匆赶来的林寻忆三人，只看见桑榆的后背剧烈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忍耐巨大的痛苦。他绷紧嘴角，可呜咽的声音还是抑制不住地传出。
第二封信亦只有寥寥几语，不曾有年份和署名，就仿佛写信的人在自言自语，不抱有希望对方能够看见。
阿榆，这几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我终于懂得了你常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知你励精图治，正直清廉，深受老百姓的爱戴。池州被你治理得很好，我很喜欢这里，我在这里建了一间学堂，传道授业，我想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都说“初心易得，始终难守”，阿榆，我想我们会一直坚守下去的。
桑榆反复地看这几句话，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印进心里那般仔细。他的双腿彻底失去了力气，跪在了地上，泪水奔涌而出打湿了衣襟。林寻忆替他关上了门，门外的三人听着他低沉痛苦的哭泣声。
半刻钟后，桑榆开门了，哑着嗓音说道，“她还活着，就在池州。”
“去寻她吧。”江辞故说。
桑榆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天空“她现在过得很好，我又何必带着那前尘往事去打扰她呢？”
崔时与笑道，“反正是我姑姑，我定时要前去看望的，桑大人请便。”
此时楼叔只对桑榆说了一句话，“你应该去看看她的。”
三日后，清榆学堂内，女夫子正在讲《劝学》一文。忽然有一个小女孩跑来告诉她门口有人找她。
“清清”，她好像听见了阿榆的声音，抬头一眼，身前的青年与记忆中少年的模样逐渐重叠，她的眼前逐渐朦胧，十二年过去了，他还是那般楚楚谡谡，只是生出了几缕白发。
她突然觉得像少时一般受了委屈，抚摸上青年耳畔的银丝，声音染上了哭腔，“阿榆，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他见清然哭了，又有些不知所措，低声解释道，“没关系的清清。”
林寻忆三人躲在门口观望着，她见崔清然第一眼就被惊艳到了，濯清莲而不染的那般清丽，仪态端庄，隐约间有文人的风骨。
林寻忆对崔时与说，“我之前觉得你好看，和你姑姑比起来你还差远了呢。”
崔时与闻言不满道，“别人都说我长得像我姑姑呢，哪来的差远了。”
江辞故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阿寻才发现呢。”
崔清然似乎把目光投向他们三人，崔时与最先冲上前打招呼，“姑姑！”
崔清然看着朝气蓬勃的红衣少年，眉眼间与兄长有几分相似，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似是有些不可思议，“时与都长这么大了！”
崔时与摸了摸头，紧接着像姑姑介绍，“这两位是我的好朋友，江辞故和林寻忆。”
见点到自己的名字，少女脆生生地开口，“崔姑姑好，我叫林寻忆。”
江辞故也开口道，“晚辈江辞故。”
崔清然第一眼便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她不似这个年纪的小女娘那般爱打扮，只一身淡雅的浅蓝色棉麻衣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披风，没有过多的褶皱和花边，却能在细节处见匠心。明眸皓齿，天生丽质。
而江家这个少年今日则一身黑色劲装，衣襟、袖口以及衣摆边缘，以精致的银线绣着麒麟，腰间系着月白色的香囊。天生灰眸，神秘尊贵。
崔清然亲切地挽过林寻忆的手，柔声地说，“寻忆长得好生漂亮，我倒觉得她比时与更像我”，
又看向江辞故，“辞故也长这么大了，小时候总爱和时与一起捣乱。”
崔时与感觉自己收冷落了，不满意地嚷嚷，扭头见桑榆也被晾在一旁，顿时幸灾乐祸了，“姑姑，我要和你好好说说最近的事。”
于是，崔时与就将事情从头到尾、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
林寻忆：“崔姑姑现在不怪桑大人了吧。”
崔清然：“我其实一直都相信他。自相识起，他就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那封信里漏洞百出，可我当时年少也是意气用事。”
崔时与：“姑姑，那为何你不回崔家或者是去找桑大人呢？”
闻言，桑榆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崔清然。
“时与，我虽身为女郎，可从小却比家中男儿更有想法。可世道如此，我不得不做温婉的崔家小姐。若要你选，你会选择做自由翱翔的鹰还是身居后宅的女人？”
换做以前，崔时与可能听不明白，可是经历了陈九娘一事，他会毫不犹豫地选出答案。
桑榆看着清然坚毅的神色，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清清心中之志不亚于我。”
崔清然：“只是这件事许嬷嬷，阿哲和小韵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我…”
“清清”，桑榆打断了她的话，“这不怪你。”
林寻忆：“崔家已为他们安排好了后事，崔姑姑不必愧疚，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崔清然：“那就麻烦时与回去替我烧一炷香了，还有告诉兄长和嫂嫂我很好，不用担心。”
“所以姑姑你就一直留在这里了吗？”崔时与问道。
“对，这里很好，我与旧事归于尽，这里是我新的开始。我想教那些孩子读书，让他们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不被世俗所累。”
清然温柔坚定的声音传入桑榆耳中，他的脑海中又浮现了当年的画面。
少女在书房念着书，突然停顿了，望向一旁帮她磨墨少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但他们都叫我阿愚。”少年盯着砚台里黑黑的墨汁，淡淡地开口。
少女却刨根问底， “是哪个榆呀？”
少年沉默了一会，“大概是愚昧的愚吧。”
少女却有些不高兴了，她拖长语调，“不对”，随后又想到了什么，“我觉得是‘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里的榆。”
少年猛地抬头，墨汁撒在了他的袖子上，他看见少女得意的笑容，她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了‘桑榆’二字，“以后我就叫你桑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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