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画手。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可以搬个小马扎出来写生,像当初在美院读书时一样。当然顺便摆个收款码,再弄个五颜六色的小招牌。
有人愿意来就给他画肖像,没人就自己画自己的,这样两全其美。
夏天夜里广场上人很多,低头画画时,余光能瞥见一些纷乱的裤管、裙摆、小腿、凉鞋。还有一些地摊上发光的玩具,会用全损音质播放动画主题曲的那种。
难得这个时间凉快,好多人结伴出来散步,场面还挺温馨。我拿着铅笔端着速写板,捕捉一些路人的动态,感觉人生就是岁月静好。
在来往的裤管凉鞋之间,突然有一点红色闪过。
目光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找过去,最终停在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身上。我当即想起记忆中那个瞬间。
她在广场上走着,裙摆随着步伐晃得像烛火。
这条裙子衬得人很矜贵,她走得懒懒散散,像是在散步,但谁散步穿成这样呢?
网上说当有人一直盯着你看,你也会有所察觉。不知她是不是感觉到了这道视线,脚步一转,向这边看过来。
我只好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手上继续画画。
余光中那抹红色在面前的小马扎上坐下,她看着我开口:“给我画一张肖像吧。”
“好的。50一张。”我把正在画的东西收起来,拿出一张崭新的纸,挑选着工具。
“要Q版,还是写实风?”
她只让我随意发挥。
“可以放松一点,玩会手机也没关系。”
这次画的不是大头肖像,也不是她双腿交叠坐在面前的姿态,而是脑海中那个背影。
我娴熟得不行,因为这个场景自己已经画了许多次。
笔尖沙沙响着,她的眼神时不时在我身上拂过,激起莫名其妙的心痒。
她在对面,我画的却不是她。
按理说来有点不礼貌,但我私心希望可以拥有这项特权。
说不定我画的就是她呢,因为从下笔的那一刻起,那个管他是现实还是梦中的场景就可以从此消散。
以后想起那个场面,我不再处于奇妙的叠加态,是她把我拉进了现实。
可惜还在上色时,广场上突然下起雨。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四散的喷泉,想把椅子拉远一点。但雨越来越大,纸上的颜料都被晕开,红色被搅乱,成为一朵一朵的色团。
再画下去不是办法,她先站起身付了钱,说:“你能记住我吗?今天下雨了,我下次再来吧。”
“好。”我点头,她就离开了。在原地坐了一会,画纸已经被淋成脆弱的一片。
摆摊的披上雨衣,有的在收摊,有的开始搭棚子。这张淋坏的纸我不想丢,把它小心地把放进袋子里后,我也收拾起工具。
看了眼街对面,她在那里伸手拦出租车。
我把凳子折好,画笔之类的都装进箱子。她就要走了,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等到今天变成一场梦的时候?
我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合上箱子,锁上两个锁扣,把它提起来就跑。跑起来时脑袋在发热,冰凉的雨不停地淋在脸上。
我冲到即将发动的出租车前猛敲后座的车窗。车窗摇下来,司机问急什么,要去哪,我却发窘不知道怎么回答。
行动快过脑子,甚至忘了去想她会不会同意,我会去到哪,去多久。来的时候只提了箱子,其他的家当还留在那里淋雨。
思绪越来越理不清,我摇摇头,索性不去深究。
我的喘气声散在雨中:“带我走吧,让我继续给你画。”
她扬起头看过来,有雨飘进车里。水珠掉在她脸上,心不受控制地跳。
没等她发话,我已经摸上车把手准备开门,担心司机把车开走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往里坐,让出位置。
我说我是跟她一起的,然后抱着箱子坐在她旁边,箱子好碍事,外壳都打湿了,水沾在衣服上。
车子发动,刚刚发烫的脑袋逐渐降温。一路上没人说话,只有车轮不停旋转带起的水声,和四处的喇叭与人声混杂在一起,隔绝在窗外闷闷地响。
雨夜乱成一团。雨水本是透明,却把车窗外的景象挡得严严实实。我只看到雾一样的路灯,漆黑柏油的路与天相接。
侧过头去看她,她有时候盯着窗外,有时候看几眼手机。抱着工具箱有点硌人,无论换什么姿势都无所适从。
突然发现自己像个神经病,觉得梦境走进现实。
都不知道别人要去干嘛,就这么一拍脑袋冲上车。现在坐在旁边一句话都憋不出来,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一瞬间尴尬得不行,车里的空间太过逼仄,装不下我不知如何是好的呼吸。
想了半天,我决定等会帮她付掉车费,然后下车给她道歉,自己再想办法打道回府。本来萍水相逢的下次,就大都指的是没有下次。
车开到一个小区门口停下,她问师傅扫哪里。
“我来我来。”动作间怀里的工具箱夸啦夸啦地响,我对着司机举起的二维码牌子,按打表器上的数字把钱扫了过去。
她开门下车,我也跟着下去。刚一站定,她说:“为什么要帮我付钱?”
我又手足无措了,后悔行为太越界。本来两个人素不相识,还折腾出人情。
所以我一个劲儿地道歉,刚刚麻烦你了,本来画就被雨淋坏了,这钱就当我还给你的,你也到家了,我就不打扰你了—
“刚刚说要画我,现在怎么又不画了?”
水珠蒸发着人浑身的热量,风也带着寒气。出租车已经开走,后轮拖出长长的水迹。
我看着她的眼睛,有点晕头转向。她的裙子在风中摆动,雨淋湿她的发丝。
大雨和她的眼神都在催促着我,赶快做出选择。
我就这样被带回了家。
客厅很大,家具占地小,显得空空荡荡。她进去换了干净的衣服,也给我拿来一件T恤。
我们吹干头发,湿衣服被放进烘干机。
让她带我走时,我说要给她画画。这项任务还没开始,就被吹风机的轰鸣声和耳畔的暖风阻断。
可是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只能硬着头皮说,现在我们开始画吧。
我打开工具箱,摆好家当,她就在旁边等着。“有没有比较暗的灯?”
她走上阳台,开了一盏小小的顶灯,灯光在地板上投射出一条模糊的线。
“好,你就站在那里吧。”
我又改了,确信这次画的就是她。从轮廓到成品,每次下笔都是眼前人的对照。
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只有纸与笔的接触向我传导真实的证明。
时间流逝中,广场上的人群被抛在脑后,我忘了今天吃过什么,好像回忆从前的整个人生也有点费劲。
是不是因为太过专注,我又走进了割裂的时空,周遭的一切,包括站在那里的她是否是梦,好像又无从论证了。
我来干什么呢,是为了画画的吗?
画完我把画纸递给她,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非要绕到背后,从纸的底端接过画,手指碰到我的手指,然后又拿着画离开。
现在呢,这样够不够真?
“微信还是支付宝?”她把手机拿在手里问。本打算不要钱的,可不要钱的话,是不是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微信。”我点开二维码让她扫,但是是微信名片。
她还是站在背后。加完微信,她抚上我的肩膀把我扳过来,视线掉进她的眼睛,我们开始接吻。
外面雨还在下着,嘴唇也感到潮湿。眼眶在发热,我努力地呼吸。
现在呢,这样够不够真?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之后,我发现我们抱在一起,却想起来,我们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一瞬间恐慌侵袭着我,吻已经变味,没有必要继续下去。我不得不松开她。
她也随即离开,借着阳台上那盏灯的光,我在客厅看着她往里走,边走边说:“送你一样东西。”
再回来时,她递过来一张音乐会的门票,说:“我是小提琴手,来看我吧。”
她拿起一支铅笔,在画纸上写下她的名字。“江近月”。我接过笔,也写下我的。“唐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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