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心平气和地听着,暗中也在打量李樵的神色。
她确实好奇,李樵要办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听风堂虽是茶馆,却没多少人是真的来品茶的,出了听风堂的那条后街常年聚着各路江湖客,江湖人大都喜欢在这扎堆闲聊,蹭些茶水果盘是常有的事,只因那唐慎言是个好欺负的,少了茶钱也不敢言语。
今日也是如此。
江湖中人要么豪言壮语、愤世嫉俗,要么内敛自持、修身养性,但多是性情中人,遇上三两知己或旧日冤家,总是要壮怀激烈一番的。
在这样一群人之中,李樵便显得太过格格不入了。他太过安静、太过驯良,听到什么消息都只垂着头盯着面前的茶碗,像是流露出什么便会被主人训斥的小厮一般。
秦九叶觉得,即便让他起身走动而不是坐在这里,他也会被当成这茶馆里的一名跑堂伙计,而不是这江湖中的一名过客。
但她随即便有些明白,或许这便是他能活到今天的原因。
她见过他捏着戥子称药的样子,也见过他单手挥动斧柄砍柴的样子。人往往喜欢以一面示人,可却往往不止有这一面。谁又能笃定同你相熟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放下那缺了口的茶碗,秦九叶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开了听风堂。
一盏茶的功夫,其实也收获不了太多,只会让她对身旁的人感到多虑和心烦。
何况她今日还有正事要忙,他人的事就让他人自己去操心吧。
擎羊集虽是鬼市,却开得很早。这是为远道而来、又急着赶路的过路商留下的一点便利。
扶桑街还不到正午十分便被堵得水泄不通,热闹的摊位前挤满了脑袋,汗水和吐沫星子在这里变成另一种雨,将气氛搅得黏腻不堪。也有些看起来神秘兮兮的摊主,喜欢将人带去后巷,这便要有些底气和眼力的买家才敢跟上前去,否则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
李樵冷眼瞧着这些扛着大包小包、又在大包小包间推搡穿梭的人,继续扮演着那个还不熟悉活计的木讷随从,除了那女子唤他时上前帮一把手,多数时间都保持距离躲在一旁。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早知道这擎羊集原来这样多人,他或许当真不该冒险前来。
但换个角度思考一番,或许他今日还真的来对了也说不定。
收敛神色,他尽量将自己隐没在人群中,同时不露声色观察过往的人群,看看是否能见到些眼熟的面孔、把握些送上门的机会。尽管女子时常会唤他的名字,但实则只是些力气活和小麻烦,他只分了两三分精力便能应付,其余的便只顾着自己身边,只偶尔抬头望过去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停顿片刻。
她的身影在那些五大三粗、气势惊人的商贩间显得更加瘦小了。但她自有她的主意,仿佛立在洪流中的一根针,不论是出手还是放弃,没人能左右她的判断,更没人能从她这里多要走一文钱。
他有他的江湖,她也有她的江湖。
所谓高手过招,原来并不只有刀光剑影的。
火辣辣的太阳渐渐西斜,时间在混乱中一点一滴流逝,两人的背篓行囊越来越沉,秦九叶看着手中那张破破烂烂的纸条,终于用炭笔划去最后一行字,随即领着那灰头土脸的少年往隔壁街走去。
出了扶桑街后的窄巷子,隔壁便是钵钵街。
钵钵街虽不是这九皋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但却是最有烟火气的一条街。
这里有最古老的烧饼摊子,最实惠的馄饨面馆,最地道的油茶稣子铺,还有这城中最后一家白糖糕店。
十几年前,这城里卖白糖糕的小贩还随处可见,后来北边的敕勒人将酥油点心带了进来,没几年便开遍了整个九皋城,三五不时地便出几样新鲜点心,馅料花样多、样子做得也好看。单调的白糖糕总归不讨富人家喜欢,穷人又很少买这蓬松暄软的东西来充饥,渐渐地便少有人做糖糕了,只有一些老人家还会来钵钵街光顾。
秦九叶年岁不大,可不知为什么,却有着七八十岁老人的口味。
她最喜欢白糖糕了,喜欢到即使舍不得买,远远站着闻一闻味道,心情也会好起来。
又一锅新糕出炉了,白气跑到街上来,模糊了视线。秦九叶站在原地停了片刻,然后从背囊里取出一张硬邦邦的馕饼,从中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李樵。
“吃点东西,要熬到晚上呢。不吃到时候可没力气将东西背回去。”
旁边的火烧店生意正好,新出炉的油酥香气混着现切带花的肘子肉味,馋得人直咬舌头。
秦九叶恨不得将两个鼻孔堵住,原地煎熬了一阵正要离开,突然便听得那烧饼摊前、几个方才在集市厮杀完毕的药贩子在说笑调侃。
“我说老孙头,你不就方才蒙了几个不上道的、赚了几个糟钱么?倒也不必在这烧饼上显摆。”
旁边几个药贩子闻言起哄,嘴里的饼渣子喷得老远。
“老刘气都不顺了,看来今日是没开张啊!”
老刘没说话、闷头啃饼,而那提了一摞烧饼的老孙头正将饼收进行囊里。
“几个烧饼而已,瞧你们这点出息!我这是晚上赶路吃的。”
旁边几人连声附和。
“今年结束得早,混到天黑也没个盼了,不如早点出城去,省下一晚住店的钱倒也好。”
“就是,老刘你可得抓点紧。再不出手今年可要走空了……”
一群药贩子还在七嘴八舌地开着玩笑,秦九叶却吃不下手里的饼了。
每年擎羊集的夜场才是她期盼已久的重头戏,尤其是今年。她那要紧东西可还没见着个影呢,这结束得早又是什么意思?
想到入城时匆匆瞥过一眼的告示,她不禁有些不安。
正巧那药贩子中一个山羊胡起身来,牵了两匹浓眉大眼的骡子正要离开,秦九叶连忙上前拉住对方。
“敢问这位兄台,今年是不开夜场了吗?”
山羊胡瞥了她一眼,似乎不太想搭话。
“早些时候便传开了,你没听说吗?”
擎羊集人多眼杂,拐骗的、寻仇的、趁火打劫的什么人都有,就连官府的人有时也会混在其中做些“黑吃黑”的勾当,对每个买家卖家来说赚钱只是一方面,除此之外如何小心不在阴沟翻船才是关键。
秦九叶估摸着,对方一面疑心她是官府的探子有些警惕,另一面也觉得她消息有些落后,所以才语焉不详。
秦九叶察言观色,连忙调整状态。
“方才跑了子午库忙着出货进货,还没来得及同老伙计们客套。想着往年都是酉时前后才开,也没急着打听。”
子午库是指擎羊集中北南两个方位的据点,因为人多热闹、货品丰富,被常来的商贩称为“子午库”,是不折不扣的江湖说法。
那人听出她话语中的老道,又见她装扮确实简陋穷酸、实在没有“官气”,这才放下些许戒备心,飞快指了指西边。
“今日开得早,又临时改了地方,就在蛩尾巷子那边。”
秦九叶一愣,又追着问了一句。
“可是因为那宵禁的缘故?我进城的时候看到了告示,可也没说是为什么。”
山羊胡终于停下了脚步,许是瞧她可怜,一边牵住骡子、一边压低嗓子道。
“我同你说,前阵子桑麻街那边出了命案,听闻很是吓人,那倒霉的打更人脖子都被掰断了,血淌了半条街,第二天早上才教人发现。这事拖了小半个月也没个结论,谁知那新来的督护一来便铁了心要查案,说不是寻常宵小的做法,不由分说从昨日便开始实行宵禁了。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死?要我说,能早些完事就别拖到夜里了。”
命案?还是如此血腥的命案……要知道,自从黑月军出身的邱家镇守九皋城,城里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过这等骇人之事了。
那山羊胡说完便急匆匆地牵着驴子走远了,秦九叶摸了摸自己有些抽筋的眼皮子,回头对李樵道。
“走吧,今天的重场戏要提前开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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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擎羊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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