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良方

“先生所言,我铭感于心。只是不怕先生笑话,我其实早已自立门户。只是店小客少,我这坐堂掌柜也没什么名气,勉强维持一点微末生意罢了,实在谈不上什么有前途。”

面前的男子仍未移开视线,他的目光沉静而幽邃,声音似乎也是从很深远的地方发出来的。

“姑娘可有想过,似你这般的人,却生活得如此不如意,或许归根结底并不是你的问题,而是这世道从未给过你这样的机会?”

他的语气很轻,说出口的话却很重,重到落在听者耳朵里顷刻间便能惊起滔天巨浪。

秦九叶不是听不出对方言语中的深意,只是从古至今、从海内到十二州之外,有人的地方,便有这样或那样的世道。这世间当真存在能让所有人都活得容易些的“世道”吗?

沉吟片刻,她缓缓开口道。

“论学识,我自是比不得先生的。我只是觉得,先生所说的世道,不过是这世间之人各出两只脚、踏出的一条道罢了。大多数时候,人是无法决定这路究竟通往何处的,就算走得不尽如人意,也只得寻着足迹、跟着旁人的脚步一起往前走。若想改变这条大道的走向,只靠一人是不够的,需得很多很多人同时做出努力与抉择才行。”

“是吗?或许你说得也有理,以一人之力行逆天之事,本就是极为困难的。”对方不等她再说什么,下一刻已话头一转,很是自然地便同她聊起旁的来,似乎他方才那番话中的某种沉重只是错觉,“秦姑娘的药堂是何名号?开在何处?改日我定亲自前去拜访一番。”

涩口的话题终止,无关紧要的闲聊继续。

秦九叶顿了顿,却并未立刻开口。

她向来不是个意气用事、莽撞任性之人,而眼下身在江湖地界,她更是加倍小心谨慎、尽量不同陌生人透露太多。可眼前之人总有种让人不忍拒绝的气质,而他方才那一番话更是令秦九叶难以平息。

她太渴望得到认可了。

长久以来,她的“认可”都是银子给的。除了灶台下那些不会说话的银角子,她没有听到过哪怕一句简短的鼓励、客套的称赞、不经意间的肯定,让她知晓她所做之事不仅只沾染着金银铜臭的生计,还是她毕生所求、令她欢欣鼓舞的远大目标。

今夜,就在未曾设想过的一刻,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俗话说,难得一知己,杯酒至天明。大抵就是如此吧。

她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

“蔽店名号果然居,不过村野药堂罢了。丁先生沿九皋城西外那条长着野桃树的小道一路向西,穿过一道没有字的石牌坊,再路过几块有些秃的瓜田,过了村口那块长着丁香树的大石头,翻过最远处的那排木栅栏,抬头见到的第一座小院就是了。”

“莫不是丁翁村?”

秦九叶一愣,倒是有些没想到。

“先生知道丁翁村?”

丁渺点点头,似是回忆一番后继续说道。

“从前在外云游的时候路过,有些印象。秦掌柜原来是丁翁村的人。”

秦九叶摇摇头。

“那倒不是。只是做生意的地方罢了。”

“难怪秦掌柜姓秦而不姓丁。”

秦九叶又是一愣,盯着对方的脸好半天才有些明白过来他话中之意。

“先生莫不是以为丁翁村中的人都姓丁吧?”

丁渺也是一顿,随即下意识地回道。

“难道不是吗?”

秦九叶盯着那张看起来十分认真的脸许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笑过后又有些感慨。

她本以为今夜这场对话无非是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下场,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竟聊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丁翁乃是一味药材,我们村现在也有不少人靠采它为生。不过正经药堂一般称它作丁公藤,丁翁乃是这边村野之中的叫法,丁先生不知也是常理之中。”

她笑着解释完,丁渺的脸上仍有些许迷茫,随后那迷茫慢慢褪去,只剩些许不易察觉的落寞。

“原是我腿脚不便利,未能游历到更多,本想着你生活的村子或许同我祖上有些渊源,原来并不是如此吗?”

秦九叶察觉到了些许对方的心情,连忙安慰道。

“村子确实就只是个村子,没什么可瞧的。我若是哪日在城中安了家,定第一个请丁先生来做客,先生到时候若是不嫌弃,也可顺道再来村中看看。”

她脱口而出这一番话后,才觉似乎有些不妥。

这些话同一个才第二次见面的人说起,实在是略有些逾矩了。何况对方出身书院,她一个村姑,倒是显得有些不知深浅、有意攀附之嫌。

却听下一刻,坐在对面的男子已沉沉开口应下。

“一言为定。今夜约定,还望秦掌柜牢记于心。”

秦九叶点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却听一连串噼啪响动从湖面上传来,她不由得转头望向窗外。

夜色中,几艘大船已行至湖中央,烟火自甲板的方向升起、向夜空而去,照亮了半个湖面。

丁渺的视线自那几艘大船上一扫而过,半晌过后才轻声说道。

“听闻今年大会胜出的是秋山派的弟子。”

秋山派?王逍?

秦九叶心中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今日上午她离开悬鱼矶的时候,湖面上正打得热火朝天,势头正劲的几个门派各相互牵制,秋山派虽表现得较为惹眼,但也并未看出占得了绝对上风。

又一朵烟火升起,湖面上隐约传来些许嘈杂响动,那是各艘花船上看热闹的宾客发出的声响。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闪亮璀璨的夜空。

秦九叶怔怔望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光,眼前却不由自主闪过那少年身上破旧褪色的布衣。

她垂下头去,正要再拆一支莲蓬打发时间,余光瞥见身下被烟火照亮的角落,手上动作蓦地一停。

那少年方才落座的地方,孤零零地躺着一个纸包。

那是包糖糕用的油纸,本已有些发皱,却被人整整齐齐地叠成掌心大小的方形。

窗外烟火声不断,丁渺的视线仍落在窗外,秦九叶飞快捡起了那只纸包。

被反复叠过几次的油纸已变得松散,方被拿起便有些散了架,露出里面里几块青黄相间的东西来。

那是一小块石硫磺,虽然还没有完全剔除杂质,但成色已好过九皋城里多数药铺里的陈年旧货,若是放到擎羊集上叫卖定能气歪那奸商老方的脸。

不过也不怪那老方先前咬着一口价不松口,成色好的石硫磺如此价贵是有原因的。石硫磺乃火石之精所结,多产于热泉附近。而热泉周边地势复杂,远比深山悬崖危险得多,这石硫磺又非寻常药材、有价无市,除非有主顾付下定金,很少有采药人愿意冒险去采。

为何这纸包中会有石硫磺呢?是他不小心落下的东西吗?他白日究竟去了哪里?是特意为了给她寻这样东西还是……

“真是奇怪,今夜竟还有官府的人来凑热闹呢。”

丁渺的声音蓦地响起,秦九叶猛地回神,一边飞快将那纸包藏入袖中,一边顺着对方目光向窗外望去。

远方夜色笼罩的湖岸上,隐约有一队人举着火把、骑马而来。星星点点的火光靠近湖岸后便分散开来,不一会隐入湖面闪烁的灯火之中,再难辨踪迹。

结队纵马,又是从城中方向而来,确实像是官府的人。

秦九叶垂下眼,拈起盘中莲子搓揉着,试图压下越来越快的心跳。

“许是例行巡视。毕竟这几日也算是江湖集会,官府派人盯着些也不奇怪。”

丁渺的神情却有些若有所思。

“瞧着行色匆忙了些,倒像是在缉捕什么人。毕竟在这种鱼龙混杂的江湖地界,最容易藏些鼠雀之辈了。”

秦九叶强迫自己表现得云淡风轻些,可眼睛却止不住地往那个方向瞄。

她离得有些远,那几人的身形又一闪而过,她分辨不清那是邱陵身旁常跟着的那几个小将,还是那樊统手下那些不长眼的衙差。

但就算真是官府的人,应当也不是因他而来;就算因为什么起了争执,他腿上功夫是不错的,应付那樊大人身旁的几个饭桶应当不成问题;就算……

可万一那慈衣针也掺和进来了呢?他一边要追人,一边还要分心隐藏身手和行踪,是否会处处受制、遭人暗算?又或者一切就是那么不巧,他正在此时遇上仇家。宝蜃楼里的盲眼公子,还有昨夜的朱覆雪瞧着都那样不好惹,若是今夜恰巧找上来……

“秦姑娘?”

女子没有回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玉盘中的莲子。

“秦姑娘……”

啪嗒。

莲子落盘,秦九叶呼地一下站起身来。

“丁先生,我突然想起,今夜原是另约了人的。方才与先生一叙忘了时辰,眼下怕是不能继续陪先生看完这场烟火了。”

丁渺将目光静静投向她,眼神中似乎分辨不出太多情绪。

“无妨。今日能与姑娘重逢,已是一段奇妙缘分。只是不知他日若有机会再见,在下可算得上是姑娘的故人?”

秦九叶拱手行了个江湖礼,一字一句道。

“与其说是故人,不如说是知己。先生方才一番赠言,在下定会铭记于心。”她言及此处顿了顿,又如实说道,“我这人其实很少交朋友的,便是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脸,往往要相处很久才能走近。只是江湖路远,山高水长,也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日……”

丁渺笑了。

“姑娘可知青山与流水的区别吗?”窗外缓缓升空的焰火将他的脸映照出多重颜色来,使得他的神情似乎也随之变幻着,唯有嘴角那点笑意还看得真切,“那些青山永远没有交集,但流水总会相遇。”

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钻了出来,但秦九叶的心已不在这雅间内,她最后望了望那窗边的男子,遂不再耽搁、转身匆匆离开。

男子的视线隔着那几层珠帘,就这样目送着那瘦小身影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

窗外夜空中的焰火缓缓坠落、黯淡下去,待再次亮起的时候,雅间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个人。

头戴短笠的男子抱着刀蹲坐在桌席旁,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那盘没什么人动过的生腌河蟹。

丁渺留意到他的目光,淡淡开口道。

“蟹肉寒凉,不要吃坏了肚子。”

壬小寒得了允许,不客气地伸手抓起那青壳蟹,剥也不剥、直接塞进嘴里。

丁渺看了一会,这才抬起手腕、用那青藜杖敲了敲地面。

片刻过后,雅间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那船娘的身影隔着珠帘若隐若现。

“先生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慈衣针身上,并未注意到其他。”

“很好。”丁渺的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时多了些关切之意,“那位断玉君不好对付,之后行事务必多加小心。”

船娘的身影弯了弯,整个人都深深埋下去,声音因某种感激的情绪而有些颤抖。

“奴家自被山庄除名的一刻起,便已是这水面上的一抹孤魂野鬼。生死都已不畏惧,旁的又算得了什么?先生不嫌,救我等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等定生死相随,直至最后一刻。”

“好。那就让我们等等看,这条船最终会驶向何方吧。”

船娘躬身离去,那名唤小寒的刀客仍抱着那盘腌蟹,蟹壳碎裂的声响自他牙齿间传出,令人骨头发冷。

丁渺面色如常,一边望着他的吃相,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

“其实,我方才一直在想一件事。”

壬小寒嘴里塞了两只蟹钳,只能含混地吐出两个字。

“何事?”

丁渺的手指轻轻扣在桌案上,视线却落在那盘新剥的莲子上。

“我在想,若她肯留下来,陪我用完这桌席、看完这场烟火,或许之后的事,也不是不能放一放。她那处小村子、还有那间药堂,我确实是想去看一看的。她若留我小住,我便住上些时日,在她那药堂旁置下一处院子、几间小屋,闲来无事去她那里坐坐,她与我相谈甚欢,日子应当也不难打发……”

吃蟹的壬小寒停住了,半晌才含着半根螃蟹腿、呆呆开口道。

“先生是在说笑吗?”

丁渺也顿住了。

窗外的烟火熄灭落下,光伴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那张脸上消退了,他再次开口时,便又成了平日里那副静水流深、古井无波的模样。

“自然是说笑的。”他顿了顿,随即声音中带了点笑意,“甲十三应当是去追慈衣针了,你可愿去凑个热闹?”

壬小寒瞪大了眼睛,瞬间便忘了方才的对话,然而他随即想起什么,又有些不相信地开口道。

“先生不是说,今夜人多眼杂,不让我上蹿下跳的吗?”

丁渺目光掠过那女子方才坐过的位置,似乎在思索什么,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我改主意了。你去将我们的人带回来,顺便会会他。必要时,可让他吃些苦头。”

兴奋的光从壬小寒那双有些呆滞地眼中迸射而出,他那向来沉稳绵长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声音中有种压抑过后的急迫,嗓音听起来怪异而沙哑。

“当真?吃些苦头是怎样的苦头?若我不小心杀了他怎么办?”

拄杖的年轻男子抬起眼皮来,声音中透出一股凉意。

“你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话了吗?”

壬小寒垂下头来,手中的螃蟹腿也跟着耷拉下来。

“先生莫要生气,我不杀他便是了。”

丁渺抬头看了看对方,招了招手示意对方靠近些,随后直接用自己新衣的衣袖擦去对方嘴角的油渍。

“说得这般轻巧,你未必真能杀得了他。毕竟他离开山庄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叫小寒的刀客抬起头来,两只黑多白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有种不可撼动的偏执。

“我能杀得了他。先生不信我吗?”

丁渺收回手来,面上依旧挂着那温和的笑意。

“我信你。只是死对他来说太便宜了些,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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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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