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那三道相互追逐的身影已到此处,三人先后于枯枝中借力穿行,在那半伏在水中的石像上纵身跳跃,远远望去好似踏波而行一般。
只是细瞧奔逃在最前方的身影已有些气力不济,起落时溅起的水花比她身后两人都要明显不少,只通过不断调转方向试图甩开身后的追击者。
即便如此,三人之间的距离仍在缩短,那心俞自知再这样下去要么被擒要么被杀,思绪流转间,身形猛地拧转半周,竟向着身后少年的落脚之处扑去。
李樵一愣,随即发现对方两手空空,并没有要攻上来的意思,瞬间便觉察到了对方的意图。他转头望向身后那杀气腾腾、紧随而至的红衣女子,还没来得及喊出什么,下一刻姜辛儿那把霸道刚猛的长刀已瞬间在湖面上破开一道水浪,就连湖中水草都被炸了出来,他只觉脚下一震,低头一瞧却发现脚下的石像已生出裂痕,随即碎裂开来沉入湖水深处。
他匆忙转移阵地,勉强落在不远处的半截枯木上,半边袴角已被湖水打湿。
那心俞回过头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调头再次向他所在的方向靠了过来,姜辛儿一击未中,片刻也不喘息,见状果然又提刀跟了来。
这彪悍的女子竟使得是双手刀,长刀本就霸道,双手交握之下,那架势简直遇神杀神、遇魔杀魔,便是那修内功心法的天魁门门主亲临,她也敢提刀冲上去砍上百十来回合。
只是眼下在这需得讲求灵巧与平衡的湖面上,这般不管不顾的刀法,逮不住那狡猾的敌人不说,还会殃及自己人。
没了落脚之处的少年对她怒目而视,声音前所未有地烦躁起来。
“别跟着我!”
“谁跟着你了?!本来就是我跟的人,你凭空冒出来,还想同我抢!”姜辛儿从他身旁一闪而过,一脚便踩碎了那半截枯木,末了很是不屑地撂下一句话,“你若体虚,不用勉强。”
李樵不语,显然并不想浪费唇舌与对方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争吵。
他眯起眼、找准对方后背露出的时机,在脚下枯木彻底碎裂前一刻凌空而起,一脚便踏在了对方后背上。
姜辛儿搞完破坏、心气正高,一个不察竟被对方当做踏脚石,当即怒不可遏,一招缠头裹脑势要将对方从一根柴削成一根筷子。
然而她力量虽霸道,身法上却总略逊一筹,长刀贴着少年的鬓角而过,下一刻,他已借力飞出十步开外。
经过方才那一番混乱交手,附近的落脚点几乎被尽数毁去,但他本就不需要更多借力之处。不远处,方才飞溅而出的碎木散落湖中,月光下蜿蜒向那心俞逃走的方向,对这少年刀客来说已算得上一座“浮桥”。
眼见那红衣女子又落后半截,不远处忙着逃命的心俞挑唆之心又起,当下便火上浇油地叹息道。
“我倒是不知,原来邱家养的狗喜欢落在后面吃土。”
手持长刀的女子闻言更加沉不住气,下一招已用上了十成功力,一刀下去,竟在那平整的湖面上掀起一道一人多高的巨浪。
浪壁好似一道凭空升起的墙壁狠狠拍向前方的黑衣少年,他挥刀破开迎面而来的水墙,待那巨浪砸下的水雾散去,那追逐正酣的两人身影已在百步之外。
今夜局势远比他想象中复杂,再这么纠缠下去不是办法,当务之急是要将人引入狭窄或密闭的空间,这样便可断其后路,寻得机会一击制服。否则拖下去只会夜长梦多,谁也不知这夜色中是否还有蛰伏的第四人、第五人……
李樵心思飞转,正盘算着如何能将人从那女子刀下截走,冷不丁面前那尚未恢复平静的湖水中,竟真的倒映出了第四道影子。
那影子似乎离他很远,声音却近得可怕。
“初次见面,幸会幸会。我叫……”
影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下一刻那生了锈的刀锋已劈开夜色,将他脚下的那团湖光倒影劈成碎片。
这一刀,李樵用上了九成功力。
而他之所以会选择出手,不是因为对方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什么。
他的身体告诉他,那开口说话之人身上带着一股直奔他而来的杀气。那种杀气不同于那玉箫的气急败坏,而是幽微寒凉、如细雨般绵长的,即使说着这世间最温柔甜蜜的字句,也会令人寒毛倒悚、血液凝滞。
顶尖高手过招,胜负生死不过一瞬间,无意中透露出的任何信息都有可能成为攻伐自身的破绽,是以废话多的那个总会死得更快些。
他从来都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然而这一次……
李樵提刀而立,屏息凝视刀尖上挂着的那一小块带着细丝的布。
方才那一刀他几乎用上了全力,但仍只划破了对方一片衣角。
他知晓,他今夜或许注定追不上那心俞了。
“我同你问好,你为何不等我把话讲完?”
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再次响起,近得几乎能闻到那说话之人嘴里那股怪味。
李樵仍是不语,反手挥刀攻去。
这一回,他甚至没有碰到对方的衣角,那不知何时出现的影子已瞬移到他的另一侧,安静得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一样。
李樵转动眼珠,终于将视线投向对方。
那是个头戴短笠的年轻男子,身上套着件窝窝囊囊的罩衫,脚上蹬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一根脚趾从那草鞋上的破洞伸出来,正有些随意地扭动着。男子一脚点在身前、一脚支在身后,似乎是凭空蹲在那湖面上,莫名令人想起那传说中那因貌丑而总是暗中作祟的河神。
男子并没有立刻发起攻势,而是等李樵转过头望向他后,才开始有所动作。
只见他伸出五根骨节嶙峋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脚底板,随后纵身一跃,自落脚之处腾空而起,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从那双脚下的湖水中被抽了出来。
月光似乎在这一瞬间从柔和变得明亮,李樵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那钻出水面的东西。
那是一柄刀。
一柄刀尖向下、没有刀鞘的刀,刀樋细若银线,刀刃亮如白雪,刀锋尖似残月,出水的瞬间似乎有水汽在其上凝结成霜,空气在它周围变得凝滞起来,仿佛随时可以像豆腐一样被切割成碎块。
原来从方才开始,对方几番落脚借力的点都并非水中的石像或浮木,而是这把刀的刀首。
他与那把刀已融为一体,那刀成为了他身体延伸的一部分,方才是他的“腿”,现下又成了他的“手”。
而这“手”正以破竹之势钻向他的心窝、肋下、膝窝与关节处,掠行而过时仿佛怪蟒翻身,虽执金铁却暗含阴柔之气,将刀的透骨之寒与步法的变幻诡谲发挥到了极致。
左手握紧手中那把锈刀,李樵调动起全身力量开始应对。
他的刀法十分特殊,几乎只攻不守,寻常敌人初次对上,即便能拆上几招,也会因气势被压倒、节奏被打乱而吃些暗亏。那陆子参便是个例子。
但眼前这一位似乎全然不在意他的打法,不论他如何出招,对方总能用各种古怪的招式化解,末了仍未放弃同他讲话。
“你是聋子吗?又或者是个哑巴?奇怪,先生明明说你是个正常人呀……”
男子话说到一半,头上那顶有些过于宽大的短笠滑下来、遮住了眼睛,他竟还有空闲腾出手去扶了扶那顶短笠,换了手的刀游走没有因此慢上半分。
同那时刻想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少年不同,这位头戴短笠的刀客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脸是否教人瞧见。他只用那双有些木讷呆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对手,不想错过对方眼中一丝一毫的恐惧与闪躲。
“太慢了,太慢了。快些!再快些!你应当还可以再快些!”
对方的声音很兴奋,手中的刀却很冷静,落下的每一刀都精准得仿佛筹谋计算过一般,出招的方式好似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细细密密、令人无从遁走,要不紧不慢地将那奋力搏杀的对手绞杀在网中。
金铁相击的声音间隔越发短促,杀招相碰飞溅而出的火花在黑夜中明明灭灭,将周遭那浸润在水中的月色搅碎一片。
又是一记分毫不差的对刀,李樵心下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
除了师父之外,他还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识过如此快的刀。
但这还不是最令他在意之处。
接二连三的对刀过后,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一件事:对方的刀法看似平平无奇、循规刻板,但细细揣摩之下竟同他如今傍身的那套刀法处处交通。他好似在对镜挥刀,招式越凌厉、变化越频繁,便越是将自己推入精疲力尽的边缘。
除此之外,对方虽对他的刀法十分熟悉,却并不急着要置他于死地。而善取人性命者,大都会避锋芒、攻软肋,对方一早便知晓他是左手刀的情况下,仍招招都咬在他的左侧,就好似故意要看他如何用左手去应对一样。
对方是在试探摸索他的实力。
他可有见过此人?又或者同对方交过手?他何时结下过这样的仇家却不自知?最关键的是,对方为何会如此熟悉他的刀法?莫非……
无数疑问在心底划过,晃神间小臂处一凉,李樵的半截衣袖已被截断,挂在脚下的半截枯木上,而对方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杀招紧随而至,他只将将来得及横刀推挡,重击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声响将他掀翻到了半空中,他只觉左手一轻,下一刻低头望去,才发现手中那把锈刀竟被拦腰折断。
过往数年间,他曾折断过无数名刀名剑,却还从未亲自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能交付生死的只有手中的这把刀。刀若折断,他又能依靠谁呢?
有笑声夹在在风中,好似水鬼在窃窃私语。
“想不到你的刀同你的人一样不中用。”
下一刻,刀刃破空的声音已从身后呼啸而至,失去了兵器的少年只得尽力闪避,试图用手臂护住要害,对方却在最后一刻翻转手腕,带了几分恶劣玩弄的心将刀刃换做刀背,狠狠击在他颈后,将他从那落脚的半截枯木上击飞。
巨大的冲击顷刻间令他眼前一黑,耳鸣声响起,李樵感觉自己陷入短暂且致命的晕眩中。
他不该犯这样的错误的,实在不该……
“错了,又错了。再来。”
女子有些遥远的声音断断续续从他的记忆深处传来。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处山洞。
太阳正要落山,那盘坐在洞口的中年女子正一边啃着鸡骨头,一边懒洋洋地“指点着江山”。
“错了,再来。方才那些不作数,再来个一百遍吧。就这一招,你若练好了,这世间使刀之人九成九都不是你的对手……”
他满头大汗地立在那里,左手已酸痛地几乎抬不起来,许久,他将手中那把生了锈的刀立在地上,用压抑调整过的声音质问道。
“你这一招,连名字都没有,到底行不行?”
“谁说没名字?这招就叫、就叫……”女子吐出一根鸡骨头,冥思苦想许久才憋出一句,“……就叫一斩!”
今天是一斩,明天是二斩,后天是三斩。
斩完了再劈,劈完了再砍,荒村野岭里打柴的樵夫都比她会教。
他咬紧牙关沉默着。
他向来很会忍耐。过去这些天,他与其是在学功夫,不如说在学如何忍受对方种种胡言乱语和东拉西扯。
片刻后,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若遇上能破这一招的刀客呢?”
打了个响嗝的女子抹了抹嘴,理直气壮地开口道。
“那也不是我的刀法不行,是你不行。”
少年的目光落在对方一侧空荡荡的半截袖管上,显然觉得对方的话并没什么说服力。
“那我不学你的刀法了。我只想学逃命的功夫。”
洞口的女子换了个姿势望着他,声音中有种幸灾乐祸。
“我看这逃命的功夫,你已经颇有心得了。”
他垂着头不说话,心底已恨极那女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懒散样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有些厌倦了逗弄他,沉沉开口道。
“若真有一日,教你遇上了,你且记住一句话。”
他终于抬起头来。
“什么话?”
女子自暮光中转过头来,落日在她身后缓缓下沉,她的身影也因此而变得越发模糊起来。
她似乎是开口同他说了些什么,但那石壁间回荡的声音很快便化作脑袋里嗡嗡作响的一团鸣叫声。
李樵晃了晃头,视线聚焦在眼前那片晃动的湖水上。
许是因为那刀客方才的一击,又许是因为残存的晴风散在他体内蠢蠢欲动,他再听不清也记不起那女子之后的话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出,因撞击而断裂的枯枝在他后背噼啪作响,夜风卷起他的衣摆,像一块起了皱的夜色,圆脸刀客逼近的影子遮蔽了星光,下一刻,他已落入那枯木林立的漆黑湖水之中。
师父,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原本寂静无声的湖面掀起雪白的浪花,仿若一条漆黑如墨的毯子被撕开一道口子,湖水翻滚、湖面上的碎木随之沉浮,好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黑色水面上,拎着兵器的圆脸刀客仍立在原处。
他似乎在等那少年从水中钻出头来,可等了半天,湖面上仍是半点动静也无。他终于渐渐显出些懊恼的神情来,一边扣着手指一边自言自语起来。
“才过了这么几招,怎地就结束了?不过瘾,太不过瘾了……”
远处,打斗声隐约传来,与那红衣女子交战的心俞已落下风,眼瞧着便要失手被擒。
“我确实很不过瘾,可我不得不走了。”壬小寒终于站起身来,望一望另一处战场,又低头看看脚下那片水面,“你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先生可说过,现下还不能杀你呢。”
他面上呈现出些许惶惑的表情,末了最后四顾一番,竟做贼般飞快离开了。
那顶有些不合脑袋的新短笠在他头上一步三颠地晃着,直到跟随着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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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腰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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