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背叛者与背叛者

少年讲到这里故意停顿片刻,随即略带挑衅地望向那竹椅上的男子。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沉默,但也足以令试探者得到想要的答案。

船夫的鸬鹚仍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潜泳打转,不知过了多久,竹椅上的男子终于开口了。

“然后呢?你还听闻过什么?”

“我还听闻,他的结局很是惨烈凄凉。约莫六七年前的冬月,此人卷入一场都城血案之中,影使的身份也就此暴露光,一夜之间众叛亲离,成了朝堂与江湖都得而杀之的背信堕魔之人。天下第一庄曾遣死士追杀此人,最终在陵湖将其逼入绝境、使其葬身青重山后山山崖之下,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李樵边说边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对面的人,似乎要从那具生命之泉接近枯竭的身体中看出昔日的些许痕迹来,“只不过现下我倒是觉得,那传闻并不可信。你说,若此时江湖中有流言传出,言及此人不仅仍然活着,甚至还妄图扭转江湖格局、暗中搅弄风云,天下第一庄可会放任不管、坐视不理?那背叛者又是否还能够气定神闲地坐船游湖、隔岸观火?”

试探变成了威胁,对面的男子却显然并不在意,他微微向前倾斜了身子,那张蒙了布条的脸凑近了对面的少年。

“那你是否知晓,当时天下第一庄派出追杀此人的死士有一百二十人,回庄时却只余九人?”公子琰的声音越发低沉,似自胸腹间催发而出,震得人耳鼓隐隐作痛,“你该感谢此人。当初若非那件事就发生在你叛离山庄不久之后,且庄中高手半数折于此,就凭李青刀教你的本事,你或许并捱不过第一年。”

对方话音落地,远方平整如镜的湖面突然泛起一片细麟,疾风骤起,顷刻间将那盏挂在船头的油灯吹灭。

东北方向席卷而来的云层似濒临城下的千军万马,在天地间列阵出一条线来,一边是晴日,一边是阴云。

眼下那条明暗交界之线正缓缓碾过璃心湖上空,船屋内光线一暗,只余那盆炭火发出的红光,那相对而坐的背叛者与背叛者的身影也由明转暗,正如旧日阴云在他们身上投下阴影。

昏暗摇晃的船室内,布衣少年抬起头来,那双猎杀者才有的浅褐色眼睛在暗处更加显露凶光。

“我看心怀感激的应该是你才对。若当初甲十三未曾叛离,那奉命追杀的死士中便会多他一人,你的尸首或许早已高悬山庄正门,野乌食髓,虫蚁啮骨。”

最后一道防线也在言语间被斩碎得七零八落,有关两人的过往已被暴尸阵前,一切再没有了试探迂回的必要。

湖上的光线变了,没有了阳光的温度,不过一阵微风也多了些凉意。

竹椅上的人不由自主地拢紧了衣领,又缓缓将手从那镶着毛皮的袖口伸出,一边靠近那炭火上翻覆烤着火、一边淡淡回应道。

“过往种种已在你我之间种下了因,而我们会以现下这副模样重逢便是果。世间万物之所以能够维系平衡,便是因为阴阳守恒、盈缺往复,唯有因果是所有人逃不开的代价。这代价你要付出,我也要付出。”

李樵嘴角勾起,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与不屑。

“什么因果报应,不过世人寻来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好人不长命,奸佞存万年,老天瞎了眼,麻绳转挑细处断,厄运专欺穷苦人。死于天下第一庄之手的人命没有万千也有千百,那罪魁祸首又要何时才能付出代价?”

“苍天闭目,恶鬼横行。这便是你我这样的人存在于世的意义。”

只要他的舌头还没有彻底烂掉,他便总能在转瞬间说出最有煽动力的话。

然而他要面对的少年有着一副铁石心肠,那是多年残酷生存法则打磨所得,轻易不会向任何人妥协。

“这些话由一名山庄叛逃者说出口,当真是一件很荒谬的事。你尚且做不到、不愿做的事,又凭什么驱使旁人为你卖命?”

“就凭你要杀朱覆雪。”

公子琰简短说完这一句,瞬间便感受到了面前那少年发生的变化。

视觉渐渐被剥夺的这些年,他的嗅觉变得愈发敏锐,有时甚至可以分辨出一个人情绪发生变化时散发出的不同味道。

就算他先前寥寥数语道破对方的身份和过往,那少年也从未表现出任何退缩。但是眼下,他却真实感受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那是焦虑与紧张的气息,带着些许焦灼的味道,同他面前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混作一团。

片刻过后,他终于听到对方冷冷开口道。

“我要杀朱覆雪,同你要我做的事有何关系?”

“你若杀得了朱覆雪,那日在湖边的时候,你便会动手了。”公子琰说罢停顿片刻,斟酌一番后还是如实开口道,“朱覆雪的兵器名唤蚩尾,由那几乎已经绝迹的胥蚕之丝制成,遇水韧如蛛网、悍比蛇蟒,霸道阴柔、刁钻难防,是这世间少有可以以柔克刚、以经纬断金铁之物。”

杀戮丛林之中,最了解豺狼的永远是另一只豺狼。

或许只有李樵自己知道,他对朱覆雪的杀意很早便已在心底萌发了。

早在对方盯上秦九叶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决心要杀她了。

那天在水边遭遇朱覆雪,他忍受着那玉箫的折辱、全程没有出手,但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观察他的“猎物”。而彼时朱覆雪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兵器也藏于暗处,但若有心也不是全然无迹可寻,所以他知晓眼下公子琰所言并非信口拈来、只为乱他心神。

李樵继续沉默着,但他已经隐隐猜到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很快,公子琰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但需知这世间万物都生克有道,没有什么可以绝对统治、制霸全场。山庄造记处曾有记录,言及李青刀的兵器青芜刀,锻造之法严苛,刀樋又极特殊,是效仿某处神陵地宫中的神秘玉刀锻造而成,专克蚩尾一类的软兵器。”

尽管知晓对方所言不虚,但认同道理是一回事,心甘情愿为人利用又是另一回事。

少年抬起那双因杀意而有些充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便是你的话术?生死场上,实力相近者,心狠且不怕死的那个终会占得上风。没有青芜刀,我照样可以杀了她。”

公子琰点点头,似乎确实认可对方总结出的道理,但开口时言语中却又是另一番意象了。

“但你需要时间。你等得起,你身边之人却等不起了。江湖是这天下最易起风浪的地方。血腥味已经散开来,豺狼很快便会嗅闻着味道追过来。你那位秦掌柜为救你所做的一切早晚会被人知晓,现下是朱覆雪,未来便会是狄墨。这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明白吧?”

如果说方才对方所说的一切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擒狼的套索套上他的脖颈,那眼下这一句便犹如瞬间收紧的套索、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而对方本可以一招将他击杀,却偏偏留下一线生机,像是打定主意要看他挣扎求生的样子。就同那日在清平道上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李樵的左手才重新放回膝间,与右手交握着放在膝头,整个人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平日里安静且乖巧的邻家少年。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只求胜心切、技巧生涩的独狼了。在漫长的逃亡生涯中,他学会的最有用的一件事便是忍耐。为了能成功猎杀那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猎物,他可以埋伏很久、忍耐一切。

“落砂门不是什么佛门圣地,想杀朱覆雪的人有很多,何况就算没有朱覆雪,凭你的能力想拿捏一个人应当不难,为何偏偏要选我?”

烤火的盲眼公子重新将手拢回袖中,挺直的背脊因疲惫而塌下来,身体又斜倚回那把竹椅上,恢复了先前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唯有开口时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不移。

“其一,你是唯一承袭了青刀刀法的人,虽然未能将那把刀一并带出山庄,却也是如今这世上最熟悉那把刀的人。狄墨若有诈,只有你可辨其虚实真伪。其二……”他说到此处不由得一顿,蒙着布的双眼似是在望向船尾那撑船的船夫,“……其二便是,此去琼壶岛盗刀,凶险非常,我不想身边人去送死,只能寻你来做这桩差事了。”

对方话音落地,李樵便无声地笑了。

他此前见识过不少卑劣之徒,但那些人大都喜欢冠冕堂皇、以忠义之名行丑恶之事。而眼前之人对自己的卑鄙毫不遮掩,倒是将坦荡二字做到了极致。

沉吟片刻,他如实说道。

“你的人做不来,我也未必能够成功。”

公子琰发青的指尖轻轻拂过座下那张狐狸皮,似乎在细细品鉴那皮毛可算得几品、叫得几钱的价。

“先前确实只有五成胜算,但你若肯背水一战、拼上性命,或可有六七成的胜算。六七成胜算,便值得一试。”

李樵眼神一动,瞬间已从这短短一句话中嗅到了些许他之前没有留意到的讯息。

比如“先前”这两个字。

对方所说的“先前”……是指他没遇到朱覆雪之前。

“今日局面是你一手促成的。”少年的声音蓦地响起,带着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赏剑大会第一晚,我和我阿姊会遇上那朱覆雪并非偶然,我说得对吗?”

公子琰点点头,毫不掩饰自己对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满意。

“我确实没有看错人。不过都是相互利用而已,就像我方才邀你上船、而你也确实需要搭这一段路一样。”

所以终究还是他连累了她。

李樵低下头去。这是他登船后第一次当着对方的面彻底低下头颅。

“你可以利用我,但你不该利用她。”

公子琰安静品味着空气中涌动的情绪。

他面前的少年既有狼的狠厉,也有狼的机敏,更有狼的忠贞。只可惜,对方独自依靠本能生活了太久,尚看不清许多东西。

他再次开口,声音变得轻缓许多。

“她今日会出现在这狩猎场上,不是你我的选择,而是她自己的选择。更何况……你怎知她有一日不会从猎物变为猎杀者呢?”

他话音未落,藏于袖中的手出手如电,不知何时已经探向少年放在膝头的左手,后者仍为方才那一番对话而心绪涌动,慢一步才作出反应,虽在下一刻挣脱,却还是有一瞬间被扣住了手腕。

紧紧捂住左手手腕,少年那本已消散的杀意再次回到眼中,公子琰当即察觉,带了几分轻笑开口道。

“怎么?你藏身那药堂的这些时日,这只手的脉相应当已被摸过无数次了,竟仍未习惯这动作吗?”

他从没有习惯这一切。只不过因为碰他的人是她,才有了例外。

李樵咬紧牙关,说服自己眼下绝非动手的好时机,半晌过后才狠狠说道。

“我没有被人试探握刀手的习惯。”

少年压抑过后的声音仍有掩饰不住的嫌恶,公子琰却并不在乎,干瘪的嘴唇浅浅勾起一丝弧度,声音中却隐约有些叹息。

“今日我心情尚可,便好心提醒你一句。若你没有服下过那秘方,拔除晴风散对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只可惜,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失去晴风散的牵制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从现在起,你要比以往更加小心才好。人在脆弱乃至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想逃到亲近之人身边去,但那往往并不是个好选择。”

这一回,李樵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就算对方不提这一茬,就凭他今夜要做的事,他身边也会是整个琼壶岛上最危险的地方,她跟着那姓邱的反而会更安全。

若非如此,他早就抢下一艘快船追上去了,又哪里轮得到眼前之人前来搭话?

少年沉默着,船舱中一时无人开口,只能听到那越发急促的风声和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水天交界处隐约出现了一座小岛的轮廓。

撑船的船夫低声打了个呼哨,公子琰应了一声,随后抬手拿过一旁那只刻着双结图文的小箱。

“起风了,你这身衣裳已有些不合时宜了。这是我另为你备下的,你应当会用得上。”

小箱被打开,露出一套浆洗熨烫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

李樵的视线从那衣衫上一扫而过,左手已不自觉地收紧。

他太熟悉那衣裳的制式和衣料细节了,就算已多年未曾碰过、它现下又被人整齐叠好,他也依旧能一眼认出。

那是天下第一庄庄中弟子的服饰、猎杀者的皮毛,曾几何时,他便是批着这身皮出入庄中、奔走于一场又一场的杀戮间。

“换上这身衣裳,再让季伯帮你收拾一下这张脸,你今日成事的机会还能大些。”

撑船的季伯闻言没有望过来,只笑着抬起一只手摆了摆,那手五根手指的第一关节上都有一层薄茧,指甲修剪得极为讲究,显然不是一双撑船之人的手,而是精通某样手艺之人才会拥有的双手。

尽管并不想收下这份“好意”,李樵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套衣衫,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你倒是贴心。”

公子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认下了这句“称赞”。

“毕竟你虽然并非不可替代,我却也不想再折上一把刀。纵使有狄墨那样的人替我磨刀,趁手的兵器也总是难寻。这些年我折过太多刀剑了,自然是要省着些用。”

“方才隔岸试探我便看出,你的功力已不及当日在清平道时的六七。你或许该寻个好郎中,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这世上当然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若有一日你同我一样,连死亡都不能令你胆怯退缩,那么你就会明白我今日所说的一切,和要做此事的决心。”公子琰轻轻合上双眼,声音渐渐微弱、与周遭水声混作一团,“这璃心湖马上便要起风浪了,我这艘小船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之后如何行事、如何脱身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如若你侥幸得手还留得一条性命,便带着刀来溟山寻我。来时记得想好要问的问题,我可尽数回答你。”

“你还能活到那时吗?”

少年开口时的语气半真半假,带着几分不难分辨的天真与恶劣,公子琰听后却笑了。

湖面阴风四起,他的笑声却比之先前都开怀不少。

“那便要看你的动作够不够快了。”

泛着青黑色的云层越压越低,即将在这璃心湖上空凝结成雨。

那些清晰映在湖中的倒影连同阳光一起消失不见,相对而坐的两名船客的身影也在此刻变得模糊起来、分辨不清轮廓,恍惚间倒像是成了彼此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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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背叛者与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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