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简陋小院的院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连带着那一张张质朴欢笑的脸一起深藏心底。
邱陵睁开眼,他的双脚又踏在了那阴暗潮湿的石室中。
狄墨的话无疑是极具煽动性的,因为对方所说的一切都真实不虚。而在朝中负重前行的这些年,他更是亲身经历了这些真实,这也是狄墨断定他最终会选择踏入黑暗的原因。
如果五月初五那日他没有因一念之差最终坐在那处院子里的话。
如果他没有遇见她的话。
邱陵缓缓抬起头来。
挣扎与动摇顷刻间在他眼中褪去,他像一株抖落风雪的崖上孤松,再次露出青翠的枝叶,准备迎接漫长冬夜后的春天。
“谁是梁木,谁是柴秧,不由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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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在心中默念了三个数,才转身看向朱覆雪。
女子依旧衣白如雪,只是身边不见了那名叫玉箫的少年。
可就算对方只有一人,她也依然没有胜算。
秦九叶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
“见过朱门主。不知门主对我那天枢丹可还满意?”
朱覆雪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镇定,顿了顿才开口道。
“两日不见,你前脚攀上断玉君,后脚又跑到庄主这里窃花,我可真是小瞧了你。”
“朱门主说笑了。我与断玉君乃是应庄主之邀才会来到此处,窃花一说实在是误会。”
秦九叶说完这一句,抬眼飞快观察了一下面前之人的神情。
她短短一句话即搬出了昆墟,又连拉带拽地捎上了天下第一庄,为的就是提醒眼前这个女人,现下若要对她做什么,最好掂量清楚。
然而她的警告落在对方耳朵中似乎成了某种逗趣的话,引得后者咯咯笑起来。
“你在吓唬我?”朱覆雪笑够了,随即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我同狄墨的关系或许比你想象中还要亲密牢靠一些。我便是在他坐卧之所杀个人,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对方态度嚣张,却也给了秦九叶一些提示。
她虽然没见过那狄墨,但从其所作所为也不难看出,其人比之朱覆雪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残忍凉薄之人是不会有什么金兰之契、莫逆之交的,他们心中最坚固的关系,无外乎同谋或者共犯,是因为互相抓着对方的把柄,才能结成所谓的盟友。
她曾在冬月跟着丁翁村的猎户进山打狼,猎户告诉她:中了陷阱的两只豺狼起先都会表现得团结而坚定,实则不过两三日后便会因饥饿而对彼此露出獠牙。而同一处陷坑的两只豺狼撕咬起彼此来,往往会比在外面时更加凶狠。
豺狼尚且如此,何况是反目之后的人呢?
由此可见一斑,这天下第一庄铸下的江湖格局,也并非铁板一块、牢不可破。
秦九叶继续垂着头、哈着腰,将自己的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嘴上持续输送着些不要钱的恭维话。
“门主威武。那日初见之时,在下便为门主英姿霸气所折服。在下没什么见识,今日得见这重瓣莲花色泽如火,不由得看呆了,此莲之于苔花,便如门主之于江湖旁杂。苔花朝生墓死,门主却可立足江湖千秋万代,让人既想亲近,又生敬畏之心,便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苍天可鉴,她只是个有一说一的郎中,此刻将唐慎言平日说书的那些酸词拈来些安在这浑身带刺流毒的朱覆雪身上,话还没说完,脖子后的汗毛便已经立了起来。
朱覆雪自然是看不见她的汗毛的,只觉得她窝窝囊囊、溜须拍马的样子格外有趣,那双眼惬意地眯了起来。
“你倒是有几分见识。说起这福蒂莲,当初还是我送给狄墨的。只是没想到……”对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不是个会赏花的人,但没有人能比他更懂物尽其用的道理,这莲花如今在天下第一庄可是个不得了的存在呢,秦掌柜难得在此一游,何不带些有特色的东西回去?”
朱覆雪说罢,细白的手在那莲池上一晃而过,借花献佛的姿态让秦九叶想起入冬前在村口吆喝叫卖野萝卜的大娘。
呸,丁翁村的大娘可没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多谢门主好意,只是听闻这福蒂莲虽然明艳动人,但根茎都有毒。在下学艺不精,还是应当远离这些毒物才好。”
她说罢,很妙地退开几步,既远离了那池莲花,又远离了朱覆雪。
捉弄的心思被拆穿,朱覆雪的笑停在脸上,下一刻水雾飘散过来些许,将她面上的神情打湿成模糊的一片。
她脚下的影子随石壁上的火把晃了晃,盯得时间久了,竟会觉得比旁人的影子要狭长许多,好似一条蜿蜒的大蛇自她的裙摆下延伸进她背后的黑暗之中,将洞外光线完全遮住,也挡去了离开的路。
方才领路的山庄弟子早已消失不见,狭长的石道一眼可以望得到尽头,只剩她与朱覆雪两人。
朱覆雪同那庄主狄墨关系匪浅,而狄墨身旁的人也都熟悉朱覆雪的心事作风,早早便躲开来、省得殃及自己。
继那夜璃心湖畔的遭遇后,秦九叶觉得自己再次成为了一条被晾在石滩上的咸鱼,尖嘴的水鸟正在她身旁傲慢地踱着步子,思索着如何从她身上慢慢撕下一块块肉。
“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朱覆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已近得紧贴她的面门。
秦九叶努力不去看那张如鬼魅般的脸,讪笑着开口道。
“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门主定有许多事要忙,何必同我这小鱼小虾虚耗时间?”
“哪里?我闲得很,就想陪陪你。你瞧,那断玉君一人去见狄墨,竟将你独自留在这,实在令人心寒。”对方越说越觉得有趣,又故作惊讶地左顾右盼了一番,“话说你那阿弟呢?今日为何不在你身边?”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朱覆雪的话好似高悬在头顶的利剑毫不留情地落下,秦九叶却觉得心中一松,忐忑情绪反而散了些。
她信李樵与落砂门并无恩怨,但象齿焚身、怀璧之罪,她不傻、看得出朱覆雪三番两次找上他们乃是别有所图。
对方想要将李樵占为己有,或许是取代那玉箫的位置,又或者只是放在门中某个角落当做一样好看的装饰品,总之随时可以供她把玩一番便是最好,哪日腻烦了便弃了换新的。
就像那花船中无数年轻而沉默的身影一样。
十根手指在袖中收紧,秦九叶抬起头,面上依旧神色诚恳。
“朱门主或许不知,我那阿弟是长了腿的。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这个当姐姐的自然是管不了的。”
不仅她管不了,旁人也管不了。
这一番话配合上女子脸上的那番神情,可谓将“阴阳怪气”演绎出了十成功力,而对朱覆雪来说,她的嘴向来是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何时吃过这样的暗亏?
怒火在她眼底开始燃烧,那双眼睛却因此越发艳丽,犹如池中即将绽放的邪恶红莲。
“主人家辛苦培育、悉心浇灌出的花朵,旁人便是看上一眼也需得经过同意,何况是摘了去带在身边,又怎能不算是窃呢?”朱覆雪边说边一步步向前逼近,“我不喜欢傲慢的人。我能忍狄墨,但却没有理由容忍你。”
两人本就站得极近,对方每往前一步,秦九叶便不由自主地退上两步。可七八步之后,她后脚跟一顿、身形一个踉跄,身形已抵住了那热浪翻滚的池水。
热泉蒸腾起来的热气撩拨着她的后背,带着些许刺鼻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已无路可退。
两次打交道的经验告诉秦九叶,眼前之人是个生活得有些无聊的魔头,喜欢从别人的痛苦中找乐子。
朱覆雪完全可以虐杀她取乐却并没有这么做,显然是因为在她身上寻到了旁的乐子。而她必须拿捏好这其中的微妙分寸,既不能让对方感到无趣,又不能真的惹恼对方。
然而想得明白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恐惧是一种本能,人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言行举止,却往往很难控制得住自己的本能。
咽了咽口水,秦九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要抖得太厉害。
“看得出来,庄主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他喜欢的东西,门主想必也很喜欢。只是这池中莲花这样多,既然都是精心栽培出来的,门主何必执着于哪一支?”
朱覆雪显然很喜欢她的发问,一只手越过她、径直伸向那一池莲花,随意选了看起来最饱满鲜艳的一朵,下一刻指尖用力、便拧掉了那福蒂莲的脑袋。
青绿色的汁水在朱覆雪白皙的皮肤上蜿蜒流淌,蓄在她染得鲜红的指尖、将滴未滴,她缓缓抬起手,将指尖的汁液慢条斯理地抹在了秦九叶的眉间。
“我喜欢的不是哪朵花,而是折断它时的快感。你瞧这莲花生得一副柔弱不堪折的模样,可花茎上却藏着刺呢。它越是硬挺带刺,将它掰断时的声响反而越是脆生,流出的汁液也更充盈。你大可放任它的毒液在肌肤上撩起刺痛与烧灼,它却始终逃不出你手掌心,这当中的乐趣,你难道体会不到吗?”
朱覆雪话音落地,秦九叶已感觉到眉间的汁液缓缓渗入皮肤,带来隐隐刺痛感。
那是福蒂莲带毒的汁液在发挥效力。
拜许秋迟所赐,在亲眼见过昨夜花船上那血肉横飞的一幕后,秦九叶此刻并不难理解朱覆雪那一番近乎病态的论调。
桃李杏梨花开满树,文人逸士却偏爱孤芳的兰草。金丝雀、哈巴犬更加温顺可人,可贵族子弟们却更喜豢养鹰狼虎豹。那些心性残酷的上位者大抵都是如此。踏上弱者的脊背并不能令他们感到满足,折断强者的羽翼才更能彰显他们的力量。
受害者越是反抗,施暴者越是兴奋。
而见识过那花船上的种种后,她也曾想起那晚朱覆雪在湖边的一言一行,进而更加明白了那少年当时跪在尘埃中承受一切的选择。
他宁可任人羞辱蹂躏、践踏折磨,也不愿回到那水深火热、不见天日的过往囚牢中去,她又怎能为虎作伥,转头将他卖给那群魔鬼?
不知从哪来的一股气化作热血直冲天顶,让秦九叶那颗从方才开始因恐惧而颤抖的心突然便跳得格外有力起来,有什么东西压过了她的求生欲,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奔涌而出。
“门主这般精通采莲之法,便应该明白只要折花的手够强壮,这世上便没有折不断的枝干、到不了手的红花。沉迷采撷之事久了,又岂知自己不会一朝沦为旁人眼中可供攀折的花?”
朱覆雪沾了汁液的手缓缓垂下,眼皮子却抬了起来,两只眼珠子死死盯着秦九叶的脸。
对方将她比作红莲,阿谀奉承的鬼话连篇,却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不论是折花,还是杀人,不过都是权力的游戏罢了。
没有人能将自己的名字永远铭刻在那把名为权力的王座之上。它的归属者可能是任何人,而它辗转到何人手中,又能在其手中停留多久,从来都是未知的。
权力的迷人之处便在于此。权力的邪恶之处亦在于此。
她以为少有人能懂得这其中真谛,却没料想到有一日竟会从一个意想不到之人的口中听到这些话。
她为了登上门主之位付出了多少?为了留在那位置上又付出了多少?
此时此刻,没有人可以凌驾于她之上,就是狄墨也不能。
何况眼前这个柴火苗一样的村姑。
“你这小身板下的胆子可不小啊。”朱覆雪的声音幽幽响起,好似毒蛇吐信的声响,“只可惜你不了解我。我这人,最闲不住的就是这双手了,每日若是不折些东西,便会觉得抓心挠肺般的难受。”
对方话音未落,一股锐痛便从肋下传来,秦九叶低头一看,只看见朱覆雪的一根手指不知何时已点在她的身前,尖锐的指甲深深陷进了她的身体里,隔着她的皮肉牢牢钳住了她的肋骨,像是下一刻便要将她的骨头生生掰断。
朱覆雪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她身上,就像俯瞰一株卑贱的野草。
“谁是待折花,谁是折花人,一早便都注定好了。若无人栽培,谁能看见这些红花?正是因为浸泡在这刺鼻的热泉中、每时每刻都被熬煮着,那福蒂莲才能开出赤红如血、艳丽夺目的颜色来。能供人攀折才是这福蒂莲被人养在池中的原因,就像有些人生来便是供人驱使奴役的命运。”
秦九叶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在对方眼前发起抖来,肋间的尖锐压迫感令她呼吸困难,但对方言语中的那股轻蔑远比身体上的摧残更令她难以忍受。
深深喘了几口气,她面上竟挂上了几分笑意,声音断断续续却透着一股坚定。
“奇花还是野草,一个春秋便成泥。金銮殿还是茅草房,千百年后终成废墟。美丑贫富贵贱,一朝咽气不过烂肉白骨。这世间万物本就同源同归,朱门主又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呢?”
朱覆雪望着秦九叶那双漆黑的瞳仁,似乎想从那双眼睛的倒影中看出自己的模样。
她从哪里来?她已经记不清那些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从前是何模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的样子。
红唇轻启,朱覆雪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柔媚,另一只手如蛇般缠绕上秦九叶的身体。
“你这话倒是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那便宜弟弟到底从何处来,又为何偏偏要留在你一个药堂掌柜的身边、宁可得罪我也要将玉箫灭口呢?不如让我来猜一猜……”她的声音停在女子耳畔,白皙的手在对方心口和颈间徘徊,“……我猜,这一切是因为你替他解了晴风散,对吗?”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咏史》左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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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红莲血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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