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搭台唱戏

他这位“同路人”虽每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骨子里有种颇经得起考验的镇定自若,若有一日他因为深陷急流而误了方向,她定会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将他从旋涡中拉出来。

邱陵笑了笑,终于低声开口道。

“一点旧事罢了,不值一提。我瞧见了你留下的印记,便知道你平安无事,当下便赶过来了。”

秦九叶愣了愣。

她还以为他没将她先前说的放在心上呢。

早在两人同船渡湖的时候,她曾随口提起自己从前在山里采药走夜路时,习惯随手取些草叶结个环挂在显眼处,金宝见了便会知晓她平安无碍。

方才离开那浩然洞天后,她听进去了那引路“小厮”的劝告,不敢在原地停留太久,便以此作为标记放在了那处岔路附近,却没想到当真被他留意到了。

这曾是她与金宝之间的默契,现下又成了她和他之间的默契,令人顿生奇妙之感。

想到这,秦九叶也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言。

而那莫名便被晾在一旁的七姑此刻有些酸溜溜,似乎实在有些瞧不下去,清了清嗓子正要提醒一二,下一刻,一道有些刻板的声线在石窟中响起。

“诸位久等了。”

四周低声细语转瞬间归为寂静,偌大的石窟中只闻那一人的声音。

秦九叶愕然抬头望去,费了一番工夫才寻到了那抹头戴面具的影子。

她本以为那狄墨会摆足架子、高调现身,可却没想到对方竟反其道而行之,悄无声息地混在人群中。

对方究竟是何时进入这处洞窟、又是何时出现在那众门派之间的,不只是她,就连周围的那些江湖客们显然也并不能肯定,一个个噤若寒蝉,忧心自己方才是否议论了些不该在此时提及的字眼,而那位神出鬼没的庄主已在心中默默记上了一笔账。

好一招下车作威。

温热的泉水自石缝间流出,汇聚于那块石壁之下形成一道一人多宽的瀑布水帘,狄墨的身影便停在那水帘前。而直到这一刻,秦九叶才发现,那水帘之后其实还有一处被遮蔽住的狭小的石室,石室中隐约有道影子,因那水流变幻、光线明暗而若隐若现。

“大家远道而来,狄某感激不尽。便请诸位先一同赏刀。”

狄墨简短开口,他的声音因回响和水声变得不真切起来,细细分辨也听不出多少音色,好似很多人同时开口说话一般,又是一番不可捉摸。

不论是出场的时机,还是那从不离身的面具,亦或者是对方此刻所站的位置,都无不营造出一种只可远观敬仰、不可探其究竟的距离感。

这样一个恩威难测、心思深沉之人,会是那操纵秘方、酝酿阴谋的背后黑手吗?

秦九叶眯起眼,心下难有定论。

沉思间,两名渔娘装扮的女子已缓步行至那水帘前,两人各执一跟碗口粗的紫竹长杆,同时出手如电、将那长杆一劈为二,随后在那水帘两侧站定,撑起手中长杆,探入水帘之中。

被劈开的粗壮紫竹成为两道天然引水渠,将那自上而下的水流一分为二,流向两侧一早开凿好的石槽中,巨大的篝火盆被点燃,水帘后的那间隐秘石室终于全部显现出来。

火光水光下,只见石室中又有处天然石台,形似石窟中开凿出来安放神像的龛室。石台上有一处凹槽,凹槽中赫然立着一把线条古朴、隐隐透出青色花纹的长刀,刀锋处急转直落,仿佛被生生截断一般,远观整个刀身形似一把柴刀。

“青芜刀在此。诸位但上前查看无妨。”

狄墨话音落地,众门派中又是一阵人头攒动。

片刻过后,七八名门派之主终于缓步上前,行礼过后便开始近距离瞻仰起那把刀来。

“确是李青刀的佩刀无疑。”

“没想到多年之后,当真还能再见青芜刀。”

众人又是一番点头应和,对那把传闻中的神兵利器赞不绝口。

许是因为那些人面上的表情太过夸张,又许是因为她确实不懂所谓神兵利器,秦九叶盯着那把被无数只手品鉴流转的宝刀,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这一切,七姑已神秘兮兮地在她耳畔开口道。

“你可曾听说过青绝二字?”

秦九叶摇摇头,坐等再听一段故事,那七姑果然继续说道。

“当时以被冠以铁笔之称的唐啸,曾以‘青绝’二字形容那李青刀出入江湖的这段时日,谓其刀法穷幽极微,偏行锋锐,开合可吞日月,千言万语不足道其妙意也。纵观如今江湖,无人能出其左右,青刀归鞘之日便是绝响鸣唱之时。”

“唐啸又是何人?”

秦九叶话一出口,不用回头也能知道那七姑面上又是一番大惊小怪。

“你竟不知唐啸为何人?此人负书担橐行天下,一杆铁笔断英雄,只是为人有些矜奇炫博,年轻时得罪了太多人。若非他已封笔多年、不知隐居何处,我定踏过那万水千山寻他去,只为同他一叙江湖恩怨笑谈。还有还有,《官子遗书》你知道吗?那可是唐啸与其挚友合力著下、平生最为得意之作,只可惜至今世间只流传了半册,这另外半册却是哪里也寻不到了……”

秦九叶本来只是无心问上一嘴,可听着听着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得一顿。

等等,唐啸?姓唐?不会这么巧吧……

但她先前见识过这七姑博而不精的做事风格,只觉得对方所言需得半遮半掩着听信,当即怀疑道。

“此人若当真有你说得那般惊才艳艳,为何这江湖中如今也不见几本他著下的文集?”

七姑斜眼瞧她,仍是一副瞧不太上她的样子。

“这你就不懂了。那些江湖中人个个小心眼得紧,他盛名在外时不敢怎样,待他一朝隐去便将他写的书偷偷集来烧掉,生怕污了自己一世英名。尤其是这天下第一庄把持全局之后,你再难像从前一样听到这江湖真实的声音……”

七姑显然对那唐啸极为推崇,滔滔不绝地为其鸣着不平。

秦九叶听得一耳进、一耳出,本想插嘴再问上一句,那唐啸既然对青刀如此推崇,又事事都喜欢刨根问底,为何没有透露或猜测过那李青刀的下落?她不信这江湖中当真有人能凭空消失,可话到嘴边突然就停住了。

她的视线再次落在那把静立于石龛中的刀,心中突然生出另一个疑问。

二十年前青刀绝迹江湖,二十年后青芜刀出现在赏剑大会,赏剑大会既然是天下第一庄主导,为何没有人怀疑那青刀的失踪同天下第一庄有关呢?

而这件事究竟是没有人怀疑过,还是压根无人敢质疑探究,亦或是有人曾经质疑却至此音信全无?便又是另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了。

“戏台”中央,几轮吹捧赞叹终于结束,四周再次渐渐安静下来,谁知突然便听一红衣男子摇头冷笑,正是那神瀑教的随果龙王。

“刀是好刀,只是若握刀之人品性不端,便难担此锋锐,需寻得明主,才好出鞘。”

这话看似并没有指名道姓,可谁不知晓昨日鸣金之争的胜出者是秋山派弟子,而今日要接这青芜刀的也是秋山派。

这龙王口无遮拦,只差没指着秋山派的鼻子说对方配不上这把刀了,却见那秋山派掌门还没说什么,他身旁的王逍已经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道。

“技不如人承认便是。场上腿软,场下嘴硬,只会让人觉得打不赢又输不起。”

虽说知道今日这大典上定有热闹可看,可谁也没想到这热闹来得这样早。

秦九叶本已有些酸痛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支棱了起来,她身旁那七姑也不甘示弱地抻长了脖子,两人好似村口瞭望地盘的两只大鹅,瞧得身后那断玉君面上又多了丝笑意。

他似乎越来越习惯这种浅笑了,这种笑往往很短暂,但在他平日冷硬作风的衬托下,竟显得有几分温柔。

若秦九叶此刻回头,便能看见这种笑,只可惜她此刻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不远处那正要开场的好戏上。

“恳请庄主为我方外观全门上下三十九名无辜枉死之人做主!”

该来的还是来了。

秦九叶望向那脸色苍白、神情悲愤的元岐,他今日布巾麻衣,脚上只穿一双草鞋,在一旁道士的搀扶下依旧一副摇摇晃晃的样子,将那份凄苦愤恨做出了十成的效果。

秦九叶眨眨眼,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双目噙泪、满口喊冤的人同昨日那戾气冲天的年轻观主联系到一起去。

她又用余光扫视周围那些面上毫无半点惊讶之色、个个垂首而立的江湖之众,只觉得今日这洞窟之内,戴着面具的又何止庄主狄墨一人呢?

这不像是要“对簿公堂”,倒像是要“搭台唱戏”。

就是不知这出戏有几人早已私下里对过唱词,又有几人身处其中而不自知。

四下一片哗然,压低嗓音的猜疑议论四起,又尽落入这些内功深厚的看客耳中。

可怜那秋山派掌门也是年初刚死了儿子、大病一场,本就面色灰败,此刻见那始作俑者竟摇身一变成了状告之人,当下气得捂住胸口。而那今日穿了绣金线的华服、准备带着弟子一举摘刀的王逍脸色已然十分难看,拼尽全力才没有提剑将那元岐扎个透心凉,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观主这是何意?”

“敢问王首座,我义父元漱清携门徒三十九人上你秋山派求和,半路遭人截杀可是事实?你以秋山派第一高手的身份提前放话要我元家有来无回可是事实?那夜你率门中亲信十数人夜奔清平道又于次日凌晨折返可是事实?!”

那元岐不知吃了什么十全大补丹,一口气三连质问,竟声声振聋发聩,听得人耳鼓震颤、为之动容。

当然那王逍并不会为之所动,听后面上讥讽之意更显,只差没冷笑出声了。

“元观主断章取义的本事可不小啊。你怎地不提我家掌门幼子去你方外观请教切磋,却教你义父痛下黑手、一剑毙命的事?还是说你觉得你方外观的人命格外金贵些,我们掌门痛失爱子便不值一提?!”

王逍这一番发问亦是有力,但那元岐却似有备而来,面上全无愧色,当即回击道。

“刀剑无眼,既分胜负,亦见生死!沈掌门之子隐匿身份来我观中讨教,我义父全力应战有何不妥?难不成还要假意不敌、给你秋山派脸上贴金不成?!”

眼看旧事纠缠不清,那王逍也不恋战,当即调转矛头将话重新引回清平道。

“那清平道上枉死者乃是毙命于卓绝刀法,王某乃门中首座,四岁开始修习剑法,从未偏离主修、另辟旁门,行走江湖剑不离身,诸位皆可为证。请庄主明鉴!”

这厢王逍激愤自辩,那厢狄墨依旧不语。

他也确实不需要开口,因为下一刻那元岐便已话顶话地跟了上来。

“秋山派第一高手那套秋声剑法谁人不知?你自是不会亲自出手,但你可假借旁人之手、借刀杀人!”

“观主此言谬矣,此番你无凭无据,仅凭一张嘴就想当众将这灭门之罪强加于我,到底是呕血呕出了心得、修成那含血喷人**,还是贼喊捉贼、妄想栽赃旁人洗脱自己!”

“今日你我对阵此处,不就是各抒己见,请庄主大人从中定夺吗?元某虽只得一张嘴,但王首座不也是如此,又何必动怒?莫非是我的一番话正中你的痛处,你做下的恶事被我公之于众,你百口莫辩所以才会恼羞成怒吧!”

两方一阵激烈交锋,谁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罪证,诛心的言辞却可铺墨成书,愣是吵出了一种论经辩禅的架势,不知道还以为这琼壶岛上云集的不是一群舞刀弄棍的江湖中人,而是那只善口诛笔伐的文坛泰斗、法师大儒。

眼见好端端一场江湖赏剑大会,竟变成一场吐沫星子横飞的当堂对峙,看热闹的秦九叶亦有些心情复杂,然而当她不动声色观察四周时却发现,那些白发苍苍的门派宗师们好似早就习惯了这扯头发、踩脚指的闹剧,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默不作声,倒是那些年轻弟子们各个义愤填膺,已渐渐分作两派,一派为那元岐发声讨伐,一派为那王逍喊冤叫屈。

激烈争吵辩驳声连带着附和低语,在这偌大的石窟**振成嗡嗡声一片。

终于,那戴着面具的身影再次开口了。

“平冤断案非我所长,不过今日群贤汇聚于此,倒是天赐良机。”狄墨声音一顿,随即缓缓转向另一个方向,“听闻断玉君出身青重山书院,又是那平南将军亲封的查案督护,想必深谙此道,我倒是想听听断玉君对此事的见解。”

那狄墨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瞬间便在这乱局中另辟出一块战场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王逍与元岐身上转向了站在角落里的邱陵,而后者身旁的秦九叶和七姑便似那雷击木旁的一根菜苗,虽不在这电光惊雷阵的中央,却也感受到那股无形威力,只觉得每根头发丝都立了起来。

当初本是看客心,转身却成戏中人。

秦九叶与七姑缓缓缩回了脖子。

看戏看到自己身上,再好看的戏码也转瞬间无心观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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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搭台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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