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一字排开的庄中弟子依旧沉默微笑着,像是全然瞧不见他们的焦虑、听不见他们的腹诽,化身墓室中陪葬守陵的泥俑,没有进犯者时就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可一旦有人胆敢闯向前便会顷刻间化身杀人的魔鬼。
令人难耐的压抑情绪越积越重,在那计时香断下第五截香灰的时候,凌霄派弟子中终于有人忍受不住,向前一步便要开口说些求和询问的话,却听自家师父狠狠咳嗽一声。
追云已年愈八十、须发尽白,平日里甚少开口,逢人便只笑呵呵地点点头,再看不出当年一人一剑踏上凤尾坡,连杀那圣羽教七十九人的样子。可从方才开始他就好似变了个人,杀气藏在他苍白的须发间,虽只一声咳嗽却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当场便将那弟子吓得缩了回去。
七八步开外负手而立的寒烛师太薄唇紧抿、闻声不由得望向正东,远处渐渐亮起的地平线令她想起多年前北上论剑的那个黎明。她身后已有二三名年轻弟子不堪这肃杀气氛、开始在风中摇摇晃晃起来,她并未回头,手中铁杖抬起、又重重落在地上,那几个弟子当即一个机灵站直了些。
不远处盘着佛珠的空音瞥见这一幕咧嘴笑了。那笑不再是平日里那安静和气的笑,而是笑出了声,如雷声滚滚、震得人耳鼓发颤。当初他与伏虎夜闯溟山梅林石阵时便是这么笑的。
百步开外的天魁门伏虎天师掏了掏耳朵,显然也被勾起了些许回忆,挑眉看向斜前方那向来沉默寡言的溟山道人。
溟山道人头上的帻巾已彻底被风雨打湿,歪歪斜斜倒向一边,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拧了拧上面的水,随即又恢复了负手而立的站姿。他身后那一众弟子见状,也纷纷沉默着效仿。
混着汗水的雨水隐入雨雾之中,泛起一种若有似无的复杂气味。
那是江湖本来的气味。
江湖不是非黑即白的地界,多数人既不无辜,也算不上恶贯满盈。既入江湖,便是斩断世俗规矩的束缚,生死不过谈笑间,恩怨杯酒便可释怀。谁也未曾料到,这浑浊的江湖水有一日竟会变成一片血海。
而这一切的开端,就是那本谁也未曾亲眼见过的《安道兵谱》。
习武之人追求武学的至高境界本无可厚非,但通往绝妙之境的途径本该有千万条,别有用心者却将其化作金子打成的独木桥,使得他们为自身**驱使,一步步在血腥狭窄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兵谱兵谱,不过点墨落于纸间而已,连一把未开锋的剑、锈成废铁的刀都比不上,竟能要了那么多人的命。
说到底,杀人的并非刀剑,而是人心。
此时此刻,琼壶岛南岸山崖后,一本发黄的旧书册正被飞快送往船屋。
书册内页是最廉价的小皮纸,蓝靛纸做封,从正中被摊开来,一把匕首将它钉在一张文盘上。文盘举在一名山庄弟子手中,弟子脚下急急踏过湿漉漉的甲板,甲板通向今夜琼壶岛最安静的一间船屋。
这是天下第一庄庄主的船,三日前便已停在此处,船上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十数人,却抵得过半壁江湖。
垂着厚重帘幕的船屋中隐隐传来压抑的咳嗽声,那山庄弟子闻声连忙垂下头去,直至咳嗽声停止,又谨慎地侯了片刻,这才轻声通禀道。
“庄主,小的有要事禀报。”
昏暗的船屋安静片刻,三层垂地帘幕被人掀起,一张面无表情年轻脸孔探出头来,仔细确认了一下他的身份和手中的东西,这才退开来些、让他走入室内。
三口冒着热气的特制铜炉架在炭火上,船屋中水汽弥漫,狄墨便在那水雾中抬起头来,毫无情感的眼睛布满血丝,像是两颗生出裂纹的石球,缓慢转动一番后停在他脸上,似乎在辨认他究竟是哪个。
身为一个乙字营并不出众的弟子,对方认不出自己实在太正常了。
“见过庄主。”他双手捧着文盘行了全礼,随后小心抬起头说道,“小的是上月才升晋乙字营的,庄主当初选拔人手来这次赏剑大会的时候,特意将我从营中调了出来……”
“庄主的时间很宝贵,你最好真有要事禀报。”
一直站在帘幕旁的年轻弟子突然开口,声音中有种不难察觉的警告意味。
那是甲字营的弟子,虽然不是最经常跟在庄主身边的那三个,但也绝非他可以僭越的存在。
无妨,他还很年轻,他有的是时间等待机会“露脸”。
想到此处,他将抬起来的头又垂了下去。
“鬼水帮帮主王尨的徒弟方才暗中寻来,称上月曾在他师父房中发现一半未来得及焚毁的密信,拼凑后发现正是与那公子琰有关的消息。言及公子琰此次会亲临这九皋城,要鬼水帮协助疏通城外水路,想来是有什么动作,为撤离而做准备。他今夜在开锋大典上听得庄主提点、有所警醒,便来知会一二。”他一边汇报,一边将压在文盘下的书信先呈了过去,“他不敢亲自前来,只托我将这封密信转交给庄主,言及自家师父上了年岁,这些年越发固执。许是因为早年曾受过那孙琰恩惠,所以才会一时糊涂,他不忍师父再受蒙蔽,也是为挽救门派于水火中,这才……”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便被一阵沙哑的笑声打断了。
狄墨的身影在水雾中轻轻晃着,连带着笑声也变得飘忽起来,其间夹杂着些许气喘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把漏风的唢呐发出的声音。
这么多年过去了,背叛者仍是那套说辞。说的人没有厌倦,听的人都要厌倦了。
“东西放下吧。若无其他事,便出去吧。”
狄墨说完这一句,便缓缓闭上了眼睛,似是再不想多说一句话。
公子琰的消息难道不是大事吗?怎么同他想得不太一样?
跪在地上的年轻弟子一时间没有动作,额间渗出的汗却出卖了他忐忑。但他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献上了自己举了一路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要请庄主定夺。庄主说过,做戏要做全套,小的方才便带人登了他们的船,作势搜寻了一番,本来也并未打算耽搁太久,谁知竟真的发现了些东西。”
狄墨的目光在那文盘上摊开的书册上一晃而过。
“这是什么?”
“回禀庄主,这是唐啸当年亲笔所著的文书,请庄主过目。”
船室内陷入一阵短暂的安静。
他很是忐忑地等了片刻,那只手终于拿起了那本被钉穿的书册。
狄墨的手指灵活地在那书页间翻着。他曾经每日同各式文书打交道,和刀剑相比,他本来更熟悉这些东西。
排印这册子的书贩子很是狡猾,封面上写得是郁州一带最常见的杂史名,翻开来后前几页也确实是地方志的记述,然而到了第十页便突然变了内容,不仔细翻看绝不会发现。
跪在地上的年轻弟子难掩心中那份小小的自得。为了彰显自己做事妥帖到位,他特意将那内容最不堪的一页摊开来。
锋利的匕首穿透书页,在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上留下一道伤痕、刺穿了一个人的名字。
“李青刀?”
“正是。”上位者终于发声,他偷瞄一眼对方神情,连忙一股脑地接了下去,“听闻这唐啸当年对李青刀多有吹捧,恨不能将其推上九霄之巅。这些江湖老贼明面上不敢与庄主唱反调,私下却藏了这些禁录,想来同那青刀也是一丘之貉,日后得了机会定是要反的……”
薄薄一本册子迅速被翻到了底,狄墨蓦地抬起头来。
“为何只有半册?”
年轻弟子难掩错愕,显然没有料到这个问题,有些彷徨地答道。
“小的搜查时只得半册,想着即便只有一半,应当也能证明其心叵测,便第一时间来秉明庄主。都怪小的心急,庄主若要追究,小的这便叫人拿去烧了,当着那些人的面烧,这样一来他们便不敢藏着剩下的那些了……”
四周的空气似乎又静了几分。
静得他能听到狄墨的手在那被戳破的书页上轻柔抚过的声音,下一刻,在他耳边响起的话却带着一种透骨的寒意。
“唐啸的错从来不在他对李青刀的评价,而在他当年不明真相便肆意散播谣言。你的错不在心急,而在自作主张。我不喜欢自作主张的人,更不喜欢手伸得太长的人。”狄墨的视线从他那张寡淡的脸移到了他那高举过头顶的手上,“不过凡胎肉身、又非刀剑,伸长一寸可是要被砍掉的。”
咚的一声响,他的头重重叩在了地上,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小的、小的知错了!求庄主饶过小的这一回,小的绝不再犯……”
他口口声声认着错,实则却根本不知道错在何处。
他不明白那书册到底有什么玄机古怪,为何庄主明明在那开锋大典上已将“李青刀”三个字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此刻又为何要做出这副姿态来?
他想不明白除了求饶,他还能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狄墨终于轻轻抬了抬手指,不远处的甲字营弟子撩起帘幕,地上的身影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狄墨的轻捻指间那张薄薄的纸张,犹豫了片刻才翻过那一页。
写着李青刀三个字页面的背面,绘着一张有些潦草的写意画,依稀是个女子堕珥遗簪、抱刀酣眠于怪石后,脚边散着几只酒坛,身后是群山层云。
唐啸文墨出众,唯独这丹青实在登不得台面,若无那几只酒坛,便是说这画得是寒烛师太,旁人或许也不会生疑。
狄墨的嘴角颤了颤。
他已经太久不笑,早已忘了笑是何感觉。
而那女子平生最喜欢的事便是痛快大笑。他至今还能记得她的笑声,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张面孔的模样了。
她本就是极难用笔墨去描摹的人。
她应当已化作一团雨、一阵风、一道光,再无任何形状能够束缚她,也再没有任何人的思念与执着能够将她留住。
然而他寻不到她,她却不曾放过他。
就像这江湖上沉默的黎明,每天准时为他续上影子,将他的阴暗从身体里抽出、展露无遗。
“庄主,鬼水帮的事可需要跟进?小的可带人亲自前往九皋城截杀孙琰,但凭庄主吩咐。”
许是因为他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又或许是因为他面上神情,那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的甲字营弟子终于忍不住开口请命。
狄墨收回在纸张间流连的目光,抬手将那本已经残破的册子贴身收好,随后开口道。
“城中我已有安排。再过一刻钟,便逐一放那些人离开吧。”说完这一句他顿了顿,随即恹恹道,“将那鬼水帮来告密的人留下,送去湖里喂鱼。”
他是如此厌恶痛恨那些背叛者,不是因为他也曾遭人背叛,而是因为那些人的存在令他想起了那个从赤诚变得卑劣的自己。
狄墨话一出口,那向来沉稳的甲字营弟子不由得颤了颤。
同那乙字营的蠢货不同,他向来是很知分寸的,庄主没有开口明示前,他大都会保持沉默。
但不久前庄主在浩然洞天与影使似是起了争执,之后还让人狠狠责罚了对方,他便嗅到了些苗头和机会,心里头开始泛起痒痒,话说出口后才觉不妥,背后瞬间已渗出一层冷汗来。
那厢狄墨已将目光转向一旁水雾中的红莲。
“朱覆雪那边如何?”
“按照庄主的吩咐,调开了些许人手,放那甲十三上了落砂门的船。就是不知朱覆雪是否已经察觉……”
“她觉察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甲十三一定会杀她,这便足够了。”狄墨的声音中有种遮掩不住的疲倦,但那双眼睛却越发黑亮了,“颜色再鲜艳、结子再饱满,熟透却放着不采,日子久了最终不过是要烂在池子里。”
年轻弟子俯首。
“庄主英明。”
狄墨兀自起身,径直穿过那船屋后门狭窄的走道,一步步走向安放在船尾的那只巨大木笼。
他停在那木笼上唯一的小窗前,随后凑近些,声音轻柔地问道。
“外面雨停了,风也小了许多。舍衣宗师可愿陪我出去走走?”
晨曦苍白的光透过只有巴掌大的气窗透进木笼,映亮了一头乱蓬蓬的银发,那银发的主人反应似乎很是迟缓,过了片刻才抬起头来,银发下、两只干瘪的眼睛上赫然横着一道扭曲丑陋的疤痕。
许久,一道沙哑麻木的声音才在木笼中响起。
“你要放我出去?”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狄墨的视线在对方那双残缺的眼睛上一扫而过,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一个你想见很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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