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游鱼浸杀

暖炉中生着炭火,将两人的湿衣慢慢烘烤干燥。

柳裁梧静坐在暖炉前,神色如常地备着茶,许秋迟将茶水饮尽,目光从对方那件渐渐褪去水渍的衣裙上一扫而过,突然不答反问道。

“方才你去了哪里?”

手上动作一顿,柳裁梧随即回道。

“婢子在洞窟中等得不耐烦,便去湖边闲逛了,逛着逛着便忘了时辰。二少爷若有不满,责罚便是。”

许秋迟撇撇嘴,故作夸张地摇摇头。

“柳管事怎地学了和辛儿一样的毛病?动不动便要来我这讨罚,我岂是那般不通情理之人?你若有苦衷……”

“没有。”

他话还未说完,便教对方出声打断了。但他并不气恼,反而因此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

“你去找朱覆雪了?”

这一回,美人那张俏脸上最后一丝柔情也褪了个干干净净。

备茶的手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柳裁梧将茶盏哐当一声撂在了茶案上。

“二少爷既然知晓又何必再问?”

“你既然有此心,又为何没有继续寻她、反而折回来找我?”

“许是因为我未来得及走脱。”柳裁梧淡淡开口,随即再次反问道,“二少爷方才遭遇那天下第一庄弟子的时候,又为何不将我的身份和盘托出?”

沉默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以他的手腕和她的武功,不论是想要走脱还是想要追踪,实则都并非难事。

半晌,许秋迟叹口气,踮起身子自己动手沏上一杯热茶。

“许是因为我知晓,柳管事并不喜欢那个身份。”

柳裁梧死死盯着许秋迟。九皋水土养出的男子声音轻柔、眉眼含情,唯独那张唇红齿白的嘴里说出的话,她一个字也不相信。

眼前之人何时在意过她的感受?

他若是在意,便不会成天举着那把腰扇在她面前晃悠了。

“我做这一切是为了夫人,同二少爷没有关系。你不用觉得亏欠于我,我亦不会感激于你。你我互不亏欠。”

“好一个互不亏欠。柳管事眼下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遵守和母亲的约定,还是为了自己那点不值钱的良心呢?”

柳裁梧闻言冷笑。

“二少爷将我带来琼壶岛,让姜姑娘去跟梁世安,明面上是为了送我这个顺水人情,实则不过是不想让姜姑娘再次踏足天下第一庄的地盘,顺带要将她从整件事中摘出去,难道不是吗?”

许秋迟面露惊讶,似笑非笑地看向对方。

“柳管事何出此言?难道不是你先前抱怨那梁世安太过难缠,我这才调了辛儿去替你吗?”

“二少爷何时将我的抱怨放在心上过?”柳裁梧垂下视线,多一刻也不想看见对方那张虚伪的脸,“你我主仆一场,我好心提醒二少爷:梁世安到底是都城来的,或许并非看上去那样不中用,姜姑娘纵有一身好功夫,也未必敌得过一颗豺狼之心。”

许秋迟也移开了目光,摆弄茶盏的手随之停了下来。

“梁世安与我不过泛泛之交,就算真与此事有关,也不会将把柄递到我手中。辛儿前去只是陪他做戏罢了,并不会真的触及根本,那梁世安只会继续粉饰太平。”

“你只想到那梁世安未至穷途末路便不会撕破脸,却没想过姜姑娘向来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她从来将你的话当做圣旨来听,若真发现了什么,只怕会一条道走到黑。”

笑容终于从许秋迟的脸上淡去了。

这个夏日清晨无限冰冷,空荡荡的船舱里竟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人情味,气氛压抑犹如堪比昨夜风暴来临前的一刻,令身处其中之人想要逃走。

下一刻,船头驶出峭壁相夹的最后一道石门,晨光中广阔无边的璃心湖在眼前迅速展开。

各门派的船只来岛有先后,离岛却是一同而出。百余艘大小船只犹如破网之鱼、密密麻麻涌入湖心,一出峡湾便纷纷提速、满帆前行,离开得一个比一个匆忙。

湖面上横浪叠起,船身也跟着起伏晃荡,许秋迟按住桌上茶盏、缓缓开口道。

“不等滕狐的船了,先回黄泥湾码头。”

柳裁梧双掌不由得收紧,漆过桐油的木头在她掌下吱嘎作响。

这是过去二十年来,她离朱覆雪最近的一次。

若想有所了结,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可对方竟在此时改变主意。那黄泥湾码头在九皋城的方向,等她护送这男子去到码头再返回湖上,朱覆雪早已如鱼入江海、再难寻踪迹,而错过今日,她将同她的誓言一起困在这九皋城中,再难找上她。

压抑过后的不甘在眼底翻涌,许秋迟瞥一眼对方面上神情,不急不缓地开口道。

“先前想着这次登岛定免不了一番跋涉,再三思索之下便将我那把腰扇交给辛儿贴身保管了。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腰扇想必也要染上血。真是可惜了那样一把好扇子。”

柳裁梧的脸色变了,那双向来形状柔和的眼睛因用力而有些僵硬,仿若含着秋水的双瞳瞬间变成两口干涸的枯井,从那井口望下去、黑漆漆一片的深处,旧日画面如同并不存在的井水一般闪动着。

恍惚间,她又看到她的夫人拎着医箱艰难前行着。

夫人的身影离她很远,但她却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好闻的气味。

但很快,有风迎面吹来。风中有腐朽焦臭的气味,那股兰草的香气转瞬间便被吞没了。

然后她看到她的夫人停下了脚步,伫立在城外那片死气沉沉的黑水前,污泥从她的足下开始侵染她的裙摆,垂死的鱼在她脚边的泥泞中挣扎,远远望去像是地狱中沸腾翻滚的泥浆。

女子缓缓回过头来,最后一次望向她。那双眼睛深处有些哀伤,似是深秋凝在枯叶间的霜露,如此清晰地映照出周围那片如地狱般的战场。

许秋迟的声音幽幽响起,像是催命的咒语一般。

“若非我那可怜的母亲染病离世,那扇子也落不到我手中。她身为医者,一生助过多少人、救过多少命,最终却医不了自己。她为了救那困于城中的千万可怜人留到了最后一刻,侥幸生还却因此染疫,被病痛折磨至死。”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毫不掩饰言语间的叹息之意,“即便如此,母亲也从未怨恨过任何人,她总是在体谅旁人的难处。她的死怪不得任何人,或许就只是她命该如此吧。”

九皋城中那香车宝马、夜游花街的邱府二少爷,手中从来没有刀剑,只有一柄女子惯用的腰扇。又有何人见识过,那双笑眼下生了一张含着刀片、伺机诛心的嘴。只要他愿意,便可瞬间让一个人的心变得鲜血淋漓。

柳裁梧那双向来沉稳的手发起抖来。

她不敢抬头去看那说话的年轻男子,生怕从那张肖似他母亲的脸上看到些许故人当年的模样。

邱家的两位少爷,大少爷肖父、二少爷肖母。许秋迟自幼养在母亲身边,就连姓也随了母家,眉眼有七八分夫人的神韵,对人心人情的敏锐也继承了五六分,可唯独那一两分的卑鄙不知从何而来,生生将夫人的影子破坏殆尽,每每现出原形的那一刻总教她恨得牙痒痒。

她的夫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了。这世间也再无那样的人。

如今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一把腰扇,只是一把腰扇而已。但那是夫人留下的腰扇。

薄而纤弱的扇骨,绢丝斑驳的扇面,脆弱却又异常坚固地维系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结。

东方天际越来越亮,将这两看生厌、却又不得不同船的一双男女轮廓勾勒出几分萧索的意味。

许久,柳裁梧终于缓缓垂下头去。

她的肩膀垮了下去,袖中那双铁掌卑微敛起,声音中有种撕心裂肺后的麻木。

“你若恨我,杀了我便是。我不会反抗,也不会怨你。只是不要再提起夫人了。她向来喜静,不要扰了她的耳朵。”

他确实恨过她。

从前他常常会想,如果母亲没有救起过她,那野心勃勃的朱覆雪便不会追去居巢,黑月求助的信报便不会被莫名截杀,那一战或许不会如此惨烈,母亲也不会染病而死。

但被困在邱府的这些年,从某一日开始,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那样怨恨眼前这个女子了。

“游鱼困于池湖,万物困于天地。若我母亲活着仍要困在这样的生活里,老天收了她的命,或许只是怜悯她,不忍她再回到那个囚笼中去罢了。我是因为想通了这一点,才能与你相处到今日的。”

柳裁梧那双干涸已久的眼睛深处渐渐变得湿润,像是涨了水的池塘。

鱼儿殷红色的鱼尾划过水面,转眼沉入水中消失不见,只留下几个泡泡,再凭着一身本领潜游四海、逍遥自在。

然而赤梢鲤鱼齑瓮可以浸杀。

毁掉一个人往往也并不需要多少筹谋,命运只需轻轻勾动手指,那向往自由的鱼儿便会不自知地游入困境,在泥泞中挣扎至死。

不论是那偏爱红尾鲤鱼的夫人,还是喜着红衣的佩刀女子。

半晌,许秋迟再次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往日里的慵懒闲散。

“我们各退一步,放过彼此如何?”他边说边轻轻合上眼,不再去看柳裁梧面上神色,“我去寻我的辛儿,你去找你的雪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若老天眷顾,咱们或许都能得偿所愿呢?”

柳裁梧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可是……”

“撑船而已,从前跟着母亲玩闹的时候也不是没学过。况且眼下正好起东南风,顺风而行,去到码头也不用多费力气。”

片刻,女子终于垂着头从狭窄矮小的茶案后站起身来,她一步步走到哪男子面前、双掌交叠置于额间,缓缓叩拜下去。

“柳裁梧多谢二少爷成全,他日必舍命相报。”

这是夫人走后,她第一次向那院子里的人行此大礼。

但她面前的人显然并不想领情,兀自起身走到一旁,望着船身两侧飞驰而过的大小船只低声道。

“落砂门的船应当已经先行一步,你只能借一借这东风了。赶不赶得上便看你的运气了。”

他话音还未落地,那抹绿色身影已不在船上。

风暴肆虐过后的湖面泛着一片青灰色,大船向着四面八方而去,在湖面上划出一道道交错的浪痕,湖水久久不能平息。

许秋迟缓缓坐回茶案后那最熟悉的位置,却再没有了饮茶的心思。

天色即将大亮,东南方向最后一颗星隐入即将到来的白昼中,再难寻踪迹。

江河暗涌,疲于争流。星汉迢渺,困于天际。

这便是这江湖如今的境遇。

也是他的境遇。

天气热了,高能也快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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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游鱼浸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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