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本就从远方而来,如今即已得解脱,便该回远方去。我家公子是应他当年所求,才来请他搭最后一程。”他边说边从身上取出一张老旧薄纸递过,“这是唐先生当年亲手签下的听风堂地契,今日便交由姑娘处置了。此去无归路,姑娘若还有未尽之言,现下可一并交代了。”
秦九叶接过那薄薄一张纸,张了张嘴,只觉得往日徘徊心口的千言万语,眼下一个字也倒不出。
老唐来九皋的第一年他们便相识了,除她之外,这城里城外几乎没有第二个人有他们这样长久的交情了。但她又好像一点也不了解老唐,既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要回哪里去,更加不知道那张笑得有些窝囊的老脸背后藏着一个怎样宁死不屈的灵魂。
在这辆马车出现在听风堂门外之前,她不是不好奇老唐身上背负的秘密和故事的,可当对方真找上门来的一刻,她又觉得探究那些秘密并无太多意义。
风自谷出,凭空而来。
既然来时潇洒,要走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挂念。
她知道,她注定是留不住老唐了。
但那又如何呢?她认识的是九皋城南守器街听风堂堂主唐慎言,并不是那活在江湖腥风血雨传说中的铁嘴唐啸。她并不觉得她认识的老唐只是个虚构的幌子。相比于那些遥远追忆和旁人记叙,她更相信自己这些年与他相处过的一点一滴。
沉吟片刻,秦九叶缓缓开口道。
“若是可以,烦请日后送本他从前执笔过的册子回听风堂,我闲来无事便念上一段,就当他还在此说书。”
“举手之劳,就这么与姑娘说定了。”
汤越说罢、郑重行礼,他身后马车上的两名车夫已利落上前接过唐慎言的灵柩,三两下装上那辆一早备好位置的马车。
“路途遥远,耽搁不得。金石之交难求,江湖之远常在。姑娘既然是唐先生的朋友,日后未必没有再见之日。还请节哀珍重,告辞。”
对方说罢、不再停留,转身跳上马车,吆喝一声向着巷口而去。
院里的人都面面相觑地站着,似乎仍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回不过神来。
秦九叶原地立了片刻,突然快步踏出那道门、向那马车离开的方向望去。
老唐说过那么多仗剑纵马、潮起潮落的大场面,临到头却是坐着车、装在个木头盒子里离开的。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唐喜欢的故事结局,但她仍舍不得收回目光,只想这终章的讲述能再长些、长些……
不知老天是否听到了她内心的祈求,下一瞬,数十道身影自巷子两边那狭窄的檐头下走出来,依稀有些熟面孔。
那是风堂门前那些经常盘踞闲聊、抠脚骂街的江湖客们。他们有女有男、有老有少,纷纷从避雨的地方走出来,踏入那后巷的泥水里,在雨水中站定之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那载着灵柩的马车,待马车从身边经过时便俯首行礼。
他们行的礼各有不同,不仅有门派之分、甚至还有东西南北地域之别,雨水又将他们淋了个透彻、形容有些狼狈,若是换了以往,这场面少不得会让人觉得有几分滑稽可笑,可此刻却无人为此谈笑。
没人知道他们是从何处听到风声,也没人知道他们究竟为何赶来,就像每年如期而至的雨水,该落便落了,落完又分散流去,也不需去细细追究什么。
或许老唐终其一生不过在追求这样一个宁静时刻,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开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结尾。
若雨声能替他讲述,所有人便安静听雨。
许久,载着灵柩的马车的影子彻底消失不见,晃动的人影中有人高声唱道。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不知是谁先起了调,也不知是谁默契接过。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唐掌柜,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一人声落,群声齐响,声漫雨天。
“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送别的调子此消彼长、从狭窄的巷子这头荡去那头、最终冲出巷口,消散在那茫茫雨雾之中。
出殡当晚,陆子参还是牵头摆了一席,说白日里不能尽心尽力,便做些好酒好菜,送老唐最后一程,众人闻讯纷纷响应,瞧着像是比去领薪俸时还要积极,就连金宝都被接了来。
秦九叶看得懂这种情绪,因为她自己也身处其中。接连几日的赏剑大会令所有人的精神都绷得紧紧的,但弦拉得太紧是会断的,大家或许只是想借机放松歇息片刻,就连邱陵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提醒众人明日还有事做,不可喝酒误事。
李樵被独自留在了府院。这几日他几乎都没怎么离开过房间,按陆子参的说法,这几日风头还没过去,为了不惊扰到天下第一庄的人,再小心都不为过。
临走前,她有些愧疚,像是小时候偷溜出去摸鱼不带金宝时的心情,那少年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只说会等她回来。然后提醒她多留意,因为来接老唐的人是公子琰身边的人,这说明川流院或许仍在暗中盯着他们。
秦九叶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她在听风堂出殡的时候,李樵全程都在暗处看着。
可怜陆子参兢兢业业办着差事,这关在屋里的“囚犯”却早已去而复返。她觉得,邱陵对李樵的忌惮和怀疑确实不是没来由的。而对于川流院三个字,她听后心中反而并无太多波澜。
老唐因秘方一事暴露,而如今江湖上因此事牵扯其中的势力,除了他们与那天下第一庄,便只有川流院了。
川流院能够搜集这江湖中最快、最准、最隐秘的消息,依靠的是广布四方、行事谨慎的消息网,这需要多少潜伏在市井山间的客栈、马棚、食肆、茶馆……
在无数个九皋这样的无名江湖中,还有很多个老唐这样的无名之辈。不似江湖风云榜上那些大侠英雄的称号,他们的姓名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但这江湖水又分明离不了他们。
大侠的刀剑也会生锈、大侠的草鞋也会磨破、大侠也会头疼脑热、跑肚拉稀,但在刀剑雪亮、快意恩仇的岁月里,那些太过平凡的脸庞是不会被人记起的。
思来索去,秦九叶郑重将那张轻飘飘的地契随那封存消息的盒子一起放在了神殿的香案下,又从在老唐的房间翻出了已经扎好的燕子灯笼,重新点亮挂回了临街的后门,最后一个离开听风堂并将那院子落了锁。
她不想众人触景伤情,没有将酒席摆在听风堂院中,而是在陆子参的面摊临时搭了个场子。
入夜后的城东市集早已散场,除了附近住户,倒也少有人走动,零星有几个觅食的食客在附近小巷中晃荡,阑珊灯火中,隐约能听见各家传出的喧闹低语声。
大锅里的水沸了又沸,酒坛子空了一坛又一坛,盐水腌过的豆子剥了一盘又一盘,所有人的话却越来越少。
这本是一桌送别老唐的席面,奈何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去提起那听风堂的事,氛围自然便冷了下来。
终于,段小洲放下酒碗,说不信初五那天所有人能聊得昏天黑地又不欢而散。
秦九叶淡淡笑了笑,然后告诉他,初五那天最能说的人已经走了,剩下的聊不起来也正常。
陆子参听到这再也忍不住,拉着段小洲说起五月初五那天的事,说着说着竟抹起眼泪来,一旁的金宝见状也被勾起伤心事。老唐的死是凶案,先前邱陵去寻秦三友时便也没有特意提起,金宝也直到此刻才知情、情绪正浓,秦九叶左哄右哄也哄不好,干脆让那两人抱头痛哭,自己往一旁躲去,看一看天色后便起了离席的心思。
然而她方才站起身来,一条包着夹板、脱了靴子的腿便横在了她面前,许秋迟那懒洋洋的声音随即在她身后响起。
“今夜为了赴宴,又多走了几步,伤了的骨头疼得厉害。秦掌柜圣手,若是有空闲不如帮我瞧瞧,也算知恩图报。”
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张醉意里透着精明的脸,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是猜到了她此时想要离席的真正原因,故意给她难堪。
赏剑大会过后,李樵的身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她和李樵之间的关系也越发耐人寻味,若说先前还能借着姐弟的名义走近些,眼下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周围无人提起,却不代表大家没有觉察。
察觉到那纨绔的险恶用心,秦九叶本不欲回避此事,可刚要开口回击,突然便觉得四周安静下来,她余光一瞥,只见上一刻还醉得不省人事的一众人都纷纷露出耳朵来,一边装死一边偷听。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缓缓落回座中,伸出两只手缓缓摸上对方那条腿,用一种阴恻恻的声音问道。
“二少爷可知,我当初是靠一手什么绝活自立门户的吗?”
许秋迟浑然不觉危险临近,兀自抖着另一只腿,仍旧一副小爷做派。
“听司徒老弟说,是针法不错……”
“他懂什么?”秦九叶龇牙一笑,两只手狠狠掐在了对方的骨头上,“鄙人最拿手的是正骨!”
她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许秋迟蓦地瞪大了眼睛。
伴随着许某人一声惨叫,红色身影瞬间便冲了进来,一眼瞧见那在酒桌旁蠕动的自家少爷,当即变了脸色。
“少爷!”
许秋迟奄奄一息。
“腿、腿又断了……”
秦九叶吹吹手上的灰,替他把这话说圆满了。
“腿是断了,不过已经重新接好了。你若不好好待着、瞎动弹,下次还得来这么一回。”
许秋迟气得一个“挺尸”坐了起来,指着她的印堂还没来得及开骂,一旁的姜辛儿却一把将他按了回去。
“少爷若再不听劝,就休要怪辛儿不客气了。”
许秋迟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会被自家人倒戈相向。
秦九叶笑了,心下好不快活。
“正骨就得这般力道,轻了到不了位,日后会瘸腿的。”她边说边瞄向对方那截裤腿,对姜辛儿低声说道,“今日倒是个好机会,姜姑娘帮我按住他,我顺手帮他彻彻底底地检查一番。”
许秋迟当即浑身一抖,婉拒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条方才“饱经摧残”的腿便又被抓住了,秦九叶邪恶一笑,两只魔爪瞬间将对方那华而不实的袴腿撩了起来。
可瞧见那条腿的一瞬间,她突然便有些愣住了。
对方先前被砸伤的地方已经好转,只擦破皮的地方瞧着还有些吓人,需得一些时日才能结痂愈合。但他的脚踝处另有一道很深的疤痕,看着已有些年头了,先前紧急帮他处理伤处的时候因为匆忙并未留意,此刻突然盯着瞧,莫名有些令人恍惚。
“你这脚踝……”
邱迟眨眨眼,方才那副半死不活、哼哼唧唧的神态似乎突然便消失不见了。
“小时候骑马摔的。”
秦九叶心头又是一动,手上动作不停,拿过干净白布沾酒清理起伤口来。
“这接骨的手艺还行,虽然处理得有些粗陋,但如今见你行走自如,也算是比较到位了。”
沾了酒液的细棉在伤口上摩擦,那方才脱个靴子都大呼小叫的人,此刻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半晌才慢悠悠道。
“你会这么想也难怪,因为这就是你接的。”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蒿里》西汉·无名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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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凭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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