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没发生什么旁的事吧?”
屋内安静片刻,对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没有。”李樵轻声答道,末了垂下眼帘,又轻描淡写地添了一句,“阿姊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断玉君。”
啪嗒,剩下的白糖糕掉在桌上。
断玉君?怎么还有断玉君?!
秦九叶的双肩垮了下来,十根脚趾鞋袜里蜷缩起来,几乎要将她方才补好的鞋底子再抠出个洞。
少年眯起眼来,声音中隐隐有些不满。
“阿姊为何总是这般做贼心虚的样子?当初在那木屋里的时候,你可不是现下这副模样。”
可当时、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啊!
她可没有那种当众如何如何的癖好,难道说江湖中人不大一样?还是这几日暑气太重,对方又年轻气盛,心神为火热之邪所扰,这才晚上睡不着觉,总想些有的没的……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正襟危坐,向他伸出手来。
“这几日都没请脉。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吃药。”
她摆出了坐堂掌柜的威严,心下盘算着给他的方子里添些“清心火”的药,免得哪日他再胡思乱想些什么。
而那少年不知是否猜到了些什么,过了一会才将手伸出来,任那女子撸起他的袖子、按上他的脉门。
她的手指不像从前那样柔软,指尖带了些伤痕。
那是他在小木屋咬了她留下的,虽然已经愈合淡去,但还留着一些印记。
李樵收回目光,五根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秦九叶半阖着眼,眉头随之轻轻皱起。
但他似乎剧烈奔袭过,气血翻腾得厉害。而这股翻腾的气血之下似乎还隐隐藏着些什么,她试图去分辨,指尖随之压得深了些。
“你这脉相……”
她话刚起了个头,突然觉得眼前光线暗了下来。
他微微侧着头,微凉的唇在她嘴角一点而过。
这个吻很浅,又轻又快,像是有只蝴蝶落过后又振翅飞走。
她抬起头,正撞上那双动情的眼。而她还未来得及去分辨那双眼睛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便被他一把揽入怀中。
他的身体很温暖,比昨夜那个松软香甜的被窝更令她留恋。
可是日头已上三竿,光天化日之下,她这个“赖床”的人实在是罪大恶极。
“这是做什么……”
她没什么诚意地挣了挣,他却将她抱得更紧了。
“练习阿姊教我的事情。”
这说法又机智又贴切,她忍不住想笑,但还是强压下嘴角、故作严肃道。
“我教过你那么多事,为何总是想起这一桩?”
因为其他事总有时间和机会去做,但眼下这一桩却未必了。
他垂下眼帘,终于松开她,深吸一口气后突然开口道。
“昨天阿姊和滕狐的话,我都听到了。”
暗室中某人口出狂言的样子历历在目,秦九叶定定望着他,半晌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小声说道。
“他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人就是个疯子,只顾自己、不管旁人。不要怕,有我在一日,定不会让你落到那步田地……”
他突然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阿姊如果需要人来试药,我愿意。”
秦九叶神情一顿,轻抚他发间的手慢慢滑落下来。
他瞥一眼她面上神情,又继续说了下去。
“试别人也是试,试我也是试。这些年我为捱过晴风散之苦,也试过不少药和毒,身体比寻常人禁折腾些,再难过的时候也经历过……”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没错,但不知为何,她听着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从前在果然居坐诊,遇到些棘手的病症,她也会尝试用些新方子,每当她和病人提起新方子的事时,多数人都会担心得不得了,她理解那种情绪,也并不觉得对方这种反应是不信任她。因为人都是怕疼、怕苦、怕死的,这是本能、是天性,无法克服也不需要去克服。
和那些人相比,他表现得太平静了。
她不知道这种平静是源于对她医术的信任,还是他其实从来对自己的身体不甚在意。
但是有些事,就算他自己不在乎,她也会在乎。
“你这样说可有想过我的感受?”她抱臂望向他,语气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你别看我现如今这副模样,小时候治死了一只鸭子,我可是哭了三天呢。”
“所以……阿姊也会为我落泪吗?”
她将他同鸭子相提并论,他却只想知道她是否会哭。
秦九叶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只得暂且作罢。
去病固然如抽丝剥茧,但还有些东西存在于他的灵魂深处,远比沉疴旧疾更难祛除。
但是没关系,日子还久,她有的是耐心。
“真想帮我?”
他点点头,就等她“狮子大开口”。
秦九叶故作沉吟片刻,随后眼珠一转开口道。
“那就先同我说说你师父的事吧。”
他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另一桩事,半晌才喃喃道。
“阿姊想知道什么?”
她什么都想知道。关于黑月、关于秘方、关于她和这少年的那段往事。
她对李青刀这个人实在太好奇了。但她隐约觉得有些事可能并不适合当下问起,想了想只开口问道。
“就说说她和她的刀吧。”
少年解下腰间那把外观朴素的长刀放在桌上,手指在那刀身上轻轻拂过。
“传闻青芜刀的形制来自古时的一把玉刀,那玉刀是师父早年无意中在一处被荒草掩埋的山洞里发现的,通体淡青色,在土中似乎埋了千年仍然十分清透。她很喜欢那把刀的样子,后来便教人照着打了把一模一样的刀,依照当时发现玉刀时的情形为这把刀取名青芜。”
“师父的刀法以锋锐开道,年轻时功法路数更是张狂霸道,江湖中人便以为青芜刀是一把很沉的刀,但我拿到手后才发现,这把刀刀身轻薄,唯有刀尖的位置侧看会厚一毫。这一毫使得此刀重心不同寻常,刀法招式变化其险得益于此,但没用过这把刀的人一上手时会觉得头重脚轻,反倒不顺手。”
“师父并非天生的左手刀,只是左手刀使得更出色些,江湖中人便将左手刀当做吹捧她的名头。她年少成名,入江湖的那天便站在山顶上,许多人想要追随她,但她一直没有收过徒弟。可惜一朝被人暗算,失去左臂,再也无法用左手握刀。所以她常说刀不离鞘,手不离刀……”
他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再开口时,声音又低了下去。
“这些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话罢了。”
秦九叶不明所以。
“怎会无关紧要?你是她的徒弟,再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了。”
是吗?他真的能算是她的徒弟吗?
他喊她师父,但这世间可有九日的师徒?或许他们之间连有交情都算不上,只是同过一段路的陌生人罢了。
“李青刀名震江湖。你若认识江湖里那些老人,找一个来问问,他们大抵也能告诉你这些。”
李樵说完这一句便沉默了,侧脸的轮廓在晨光中看起来有些苍白。
秦九叶望着对方,联想到那日滕狐最后的话,迟疑片刻才问道。
“你莫不是也觉得,李青刀没有告诉你过去的秘密,是因为不信任你?”
果然,李樵听罢便埋下头去。
师父已经不在,他永远也无法知晓这个答案。但或许在内心深处,他早已经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他没有资格拿起青芜刀,更不值得被托付秘密。
他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出现在了那里。而他的师父没有其他选择,才会将毕生所学传给了他。
秦九叶读懂了他的沉默,不由得低声问道。
“你怎会这样想?李青刀若是不信任你,又怎会传你刀法?”
“因为我问过她。”
他问过师父这个问题,就在那个飘着细雨的早春。
他握着把破铜烂铁,而师父握着烧鸡骨头。
这世上没有比他手中那把锈刀更烂的兵器,也没有比那吃烧鸡的女子更离谱的师父。
“这就算完了?”
他的声音中透着不可思议,女子却坦然点头。
“教完了。你若觉得不行,自己再创一套便是。”
传闻中赫赫有名的青刀刀法,怎会如此简单?招式算来算去也就那么几个,步法变幻更是几乎没有,同他先前在山庄学的都不一样。
他的心中起了怀疑,而他相信这怀疑不是没来由的。
“你这般轻易便教我刀法,为何先前不教旁人?”
他的质疑在山洞间回响,半晌,那女子才懒洋洋地回答道。
“先前忙着游山玩水,收徒弟这样麻烦的事,还是算了。”
“那现在又为何要传我?”
“你不是想活命吗?若我的刀法都不能保你活命,这世间便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做到了。”
女子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鸡骨头在她指尖打着圈,悠闲中又透出一股狂妄。
少年恨恨收回视线,心下思绪飞转,冷声开口道。
“再好的刀法对上神兵利器也还是要落下风。”
“怎么?你想要青芜刀?”
女子欠着身子往前探了探,光微微映亮了她的脸。
她耳畔的那朵黄花已经枯萎,干巴巴夹在发间,恰似她枯败的脸色。但她的眼睛却亮若星辰,穿透黑夜、恒久闪亮。
她天生有种坦坦荡荡的气质,只消被那双眼看上一眼,再繁复的心也会变得“□□”、被迫变得同她一样坦荡。
她只是不将那些事放在眼中,并不代表她看不穿他的这些心思。
少年垂下那把锈刀,汗水顺着刀尖低落。
“你若真想保我性命,便该告诉我青芜刀下落。”
他没有否认这一切。
眼下她是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只可惜如今的李青刀早已无法给他庇护,他能从她身上得到的除了这套刀法,也就只有青芜刀了。他一心只想着活命,若有一样神兵利器傍身,未来或许便会不同。
“就算是用一把生锈的刀,也照样能取人项上人头。”女子话音未落,那根鸡骨已经飞出、直直插入山洞岩壁之中,“没有青芜刀的李青刀仍然是李青刀。我是谁,不由一把刀决定。你是谁,也不该由我这个师父决定。至于青芜刀……”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个字,似乎有些疲累,半晌才啧啧嘴,不知想起什么,最终只摆摆手道。
“一把刀而已,不值得。”
少年轻声复述出记忆里的那句话,浅褐色的眼睛里有些难以察觉的落寞。
不值得?什么不值得?
究竟是那把刀不值得,还是他不值得呢?
一名刀客无论如何也不会轻贱自己的兵器,不值得的那个只可能是他。
夜风轻轻吹着,河水奔流的声音在船坞内不停回响。
年轻督护早早便动身前往城中奔忙,邱家二少爷也一如既往地在暗中筹谋着什么,船舱内间的药房小窗里已冒出药炉燃烧的烟气,她不用有双千里眼也能知道那三白眼狐狸正在发狠般用着苦功。
秦九叶望向少年面前那把长刀,只觉得自己在这一刻穿过了不可跨越的时空,站到了那身负传奇的李青刀的面前。
那是个如大江大河般广袤无边、充满力量的女子,当真会因为瞧不起一个人的出身,而半遮半掩地藏起自己的兵器吗?
李青刀心口如一,她的回答确实就是她的心里话。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师父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过去的那些事呢?”秦九叶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知道这一切便会被卷入这一切,除非这件事尘埃落定,否则永远不可能拥有脱身之日。”
不论是邱家兄弟或是滕狐、亦或是那被困九皋城中的邱偃、身居江湖之远的狄墨,这些本领超群、可以搅动风云的人物里却凑不出一个真正自由之人。
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为那不堪的秘密所束缚,半生纠缠于这复杂却没有意义的争斗,得到的越多、赢的越多,便离自由越远。
而自由,才是李青刀拼尽全力想要留给他的东西。
对于眼前的人来说,出身天下第一庄是不幸的,但他又是幸运的。
因为他遇到了李青刀。
“你师父很了解你,她知道若将寻回青芜刀当做遗愿托付给你,你定会拼尽全力、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地去完成。可她千辛万苦和你一起逃了出来,又怎舍得为了一把刀将你送回去?她是你的师父,不是你的下任主人。她不会给你任务,她只想你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她并非瞧不上你、不信任你,她这么做恰恰是因为,你对她来说是很珍贵的。”
一把刀而已,同一个人相比,不值得去冒险、去牺牲。
这是李青刀的心里话,也是那个最简单不过的答案。
他的师父真的待他很好、很好。她没有因为传授给他绝世刀法,而试着从他身上索取什么。
李樵怔怔望着眼前那把刀,半晌才低声说道。
“可是我这样的人,此生已注定无法脱身了……”
“你白日里是怎么劝我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教那女子打断了。
秦九叶叉着腰拍案而起,她凌乱的头发和嘴角上的糕渣都无法折损她此刻身上那股气势。
“你让我不要受滕狐欺负、委屈了自己,怎地到了自己这便说不明白了?你师父若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真真是要气死了。”
师父已经死了,自然不能再被气死。但他觉得眼前女子好像快要被气死了。
他看着眼前女子愤愤难平的样子,心中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舒服甜蜜,眼底的阴霾淡入眼瞳深处,他抬手轻轻擦去她嘴角的糖糕。
“我师父心大得很,没这么容易生气。天下第一庄囚禁她多年,但逃离那里之后,她几乎从未提过关于那里的半个字,就像过去二十年的痛苦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秦九叶没说话。
她知道,那不是“心大”,那是超乎常人的坚毅。
李青刀的强悍不止在于手中刀剑,也在心智。
一个人的心智要何等强大,才没有被幽禁二十载的时光扭曲心性,一朝踏出囚笼身上仍有清风明月般的气韵。这种非常人能够摧毁的坚韧令人敬畏,狄墨或许便是知晓这一点,才不敢放她出去……
秦九叶神情一顿,突然转头望向少年。
“你这刀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阿姊也觉得师父将秘密藏在了这把刀中?”
“我不能确定,但我觉得狄墨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那日在铭德大道,她亲眼所见狄墨对李樵的态度。那几乎称不上是对人的态度,就算是对一只猫儿狗儿也不会那般冷酷无情,
李樵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样东西罢了。生得再好看、身手再出众,对天下第一庄来说,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可也正因为如此,狄墨费心用青芜刀设局引他前去才显得十分蹊跷。除非对方知晓当初是李樵带着李青刀离开的山庄,又认定李青刀将秘密告知于他,才会想要留他活口、带回去慢慢拷问。
李樵终于点了点头,女子郑重拿起那把刀,缓缓将那把长刀抽出。
不知是因为那道形制特殊的刀樋,还是铸刀时的铁料,这把刀真的握在手中时并没有想象中压手,这种轻灵不由得让人想起李青刀锋锐迅捷的刀法。
这种细节不知情者很难模仿,是以先前众人已经默认,这把刀确实就是青芜刀,随后便各显神通,将各路“神人”请来船坞勘查这把宝刀。邱陵第一时间找来军中兵械部的人,滕狐后脚便去请已经归隐的铸刀人,许秋迟更是真金白银砸了不少,拉着黑布的马车进进出出,然而一番折腾过去,却无一人说得明白,这刀中何处藏了秘密。
其中一名老铸刀师从刀柄到刀身、就连一处细密花纹都未放过,末了只语焉不详地说起,古时曾有铸剑者将卜卦封存入剑中的先例,提出要将青芜刀折断一探究竟。
提议一出,李樵自然不会允许,秦九叶也莫名觉得真相并非如此。她并不懂铸刀工艺,但且不说这把青芜刀铸刀时间同居巢一战发生孰先孰后的疑问,就凭李青刀那样一个爱刀之人,怎会亲自设计打造一把注定会被“杀鸡取卵”的刀呢?
她又看了看,确实再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将青芜刀放到了一旁,随即拿起了那把刀鞘。
那刀鞘薄透而狭长,鞘面并无装饰,看起来很朴素。
她眯起眼,透过那窄而深的鞘口向下望去,几乎是这一瞬间,她仿佛借由这把刀的刀鞘触摸到了一个人的灵魂。洒脱的、质朴的灵魂,带着几分戏谑游历人间,又在意兴阑珊之时毫不留恋地离去,将曾经有过的辉煌与荣光一并收入这窄小的鞘中。
刀不离手,鞘不离刀……
秦九叶猛地收回目光,半晌才缓缓放下那把刀鞘,手却难掩颤抖。
“我觉得我可能知道李青刀把秘密藏在何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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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你最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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