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送给我暖身的那块炭火,我一直留在身边,受刑时也牢牢攥在手中。不论经受何种折磨、受尽多少屈辱,只要能兑现与你的约定,我都可以忍耐。可有人卑劣地利用了你留给我的一切,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人生。秦九叶,你的炭火明明是留给我的,你要带走的人也是我。是你背弃了你的誓言,我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男子扭曲的质问声在屋内回荡,前所未有的倾吐令他大口喘着气,早已失了平日里游刃有余、进退有度的模样。
秦九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许久才伸出手、轻轻抚上对方的脸颊。手下的肌肤因疯狂情绪而变得有些烫人,在她触碰到的瞬间不由自主地一颤,连同整个身体一并软了下去。
“你之所以这般执着认定我,不就是因为在那荷花荡中,我给了你半个艾草馍馍吗?”
那半个艾草馍馍是来自萍水相逢之人、没有掺杂任何利益私心的善意,就像当初那捧炭火一样。
只是这世间善意往往不得好报。
若卖炭翁的孙女没有怜惜那个丁字营杂役、赠给他碎炭暖身,她和她的阿翁便不会被当做山庄通外的罪人而死无葬身之地。若她当初在璃心湖上没有因为一时心软,给了那书生半个艾草馍馍,她便不会招惹上这样一个疯子、被囚禁折磨。
渔人投谒,三顾成仇。
盲医施药的时候可会想到之后遭遇的背叛?这世间最珍贵的一念善心,有时得不到任何回报,还会招致厄运缠身。
但那些悉发善念之人还是那样做了,这才是那些善念如此珍贵的原因。
“可我会给你那半个艾草馍馍,不过是因为当年阿翁救起我后、给过我半块糖糕。你将芸芸众生比作蝼蚁,置他们与水深火热中,不信这世间贫穷卑微之人能有一颗良善之心,又怎配得到这一切?”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平和,她的心没有为悲痛、愤怒、绝望所摧毁,而是在经历者一切过后变得更加通透坚定。
“为什么……”他在她的脚下摇摆、在她的掌中挣扎,祈求一个答案,“为什么他可以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我却不能抢回来?”
他可以生来就是贱种,他可以认命自己就出生在地狱之中,他可以说服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不过只是生而为人必经的轮回之苦。
可老天既然写定了他的一生,又为何还要让他看见甲十三的人生呢?
如果没有甲十三的存在,他会认为自己的悲剧是注定的、不可逆转的,但对方的存在使得一切都变成了一种嘲弄。
甲十三能逃出山庄、能拜师李青刀、能去见外面的世界、能遇到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卑劣地利用了那份老天赐下的善意,而那善意本该是留给他的。
“因为这就是你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一份抢也抢不走的、无条件的爱。”
女子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炸裂开来,震得他头晕目眩、耳鸣口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干呕起来,半晌才有些滞缓地回头望向房间中那只临时垒起的火塘,而后才注意到,那里燃烧的东西并非柴秧而是暗红色的炭火,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早已随着烟气在紧闭门窗的房间中堆积。
藏婴香无疑是使人堕落沉沦的绝世奇毒,幽微难察更难解,便是意志最坚定之人也难抵抗。然而即使是朱覆雪那样善于折磨人的魔头也不会知晓,藏婴香虽恶,却能中和炭毒。这种奇诡隐秘之事唯有左鹚弟子白鬼伞那样痴迷毒理之人才会费劲心思钻研,而她好巧不巧,因为不自量力在那江湖水中走了一遭,所以得到了对方的“亲传”。
果然居的秦掌柜向来谨小慎微,她为背离既有生活、踏入风浪中付出了代价,最终却也是从那些危险中窥见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秦九叶缓缓起身,从丁渺腰间解下那把渴盼许久的钥匙,一步步走向那扇通往自由的大门。
然而不过迈出三步,她的脚下便狠狠一痛。
男子的手牢牢攥着她的脚踝、力气大得可怕,开口时声音中竟还带着笑意。
“杀了我,要么便与我在这里同归于尽。”
垂死之人的执念无法消解,而药力未消的身体软弱无力、竟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秦九叶气喘吁吁跌坐在地上。有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寻一把刀来,将对方的手狠狠剁下来、再将人大卸八块。
但她终究没有这么做,对于一个一心求死之人来说,那样只会便宜了对方。她只望着面前男子那双已经开始发直的双眼,随后缓缓靠近。
“好。他欠你的东西,我替他来还。”
丁渺仰起头来、睁大了眼睛,在这个疯狂与麻木同时存在的瞬间,他几乎病态地期待着她用尖刀刺破他的皮肉、砍断他的骨头、挑出他的心脏。只有这样,他才能用自己的鲜血染污她的双手、将她一并拖入地狱之中。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等来。
只除了一点温度,一点微弱却无法驱散的温度。
她抱了他。
“这就是他得到了、你却没有得到的东西。”
他怔怔望着她的眼睛,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个扭曲模糊的自己。
“我已勘透野馥子的秘密。只要我踏出这里,一切都会结束。就算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我也一定会阻止你。”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罢,随后结束了这个不带任何感情、短暂如电的拥抱。
最后一点温度也消散在空中,可七年前那块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炭火突然毫无征兆地燃烧起来,又转瞬间化为灰烬。他感觉到了那种无法逆转的土崩瓦解,像是早已死亡的身体在一倏忽间腐朽成尘。
紧握的五指颓丧张开来,原来他从来不曾握住那块炭火。
苍白的日光照亮眼前,冷风迎面吹来,她的背影仿佛在晨光中燃烧起来一般,决绝离去、越来越远。有那么短短一个瞬间,他的手已经放在了袖中那把袖箭上,只要扣下弩箭,飞矢便会射出、穿透她的身体、带走她的灵魂,鸟儿将永远不能飞向天空、逃离这个深渊。
他可以用死亡将她永远留下,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扣下手指。
最后的机会稍纵即逝,被动过手脚的房门再次紧闭,将死亡与寂静留在屋内。
他想,直到最后,他也仍然没有被她说服。他只是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个将炭火递到他手中的女孩,想起了接过炭火后牢牢攥在手中的自己。
他想,如果当初他们能逃出去就好了。
就像当初李青刀带着甲十三逃出去那样,就像很多年后、她带着李樵逃离天下第一庄那样。
但他终究没有那样的机会。
他不介意在她面前坦露完整的、丑陋的模样,同那些被恶疾夺舍之人一样,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从内到外死去,驱使他行动的只有毁灭一切的意志。但那天当她问他是否有过片刻留恋、想要停止一切的瞬间时,他还是说谎了。
他当然有过那样的瞬间。
璃心湖的花船上,他用最后的邀请挽留她。如果那夜她肯留下来陪他看完那场烟火,或许他便会收手,甘愿同她回到那个不起眼的小村子看一看,褪去书院和山庄的种种身份,就只做个教书先生,闲时与她说说话、逗逗那些不知深浅的孩童,在宁静平凡的岁月中老去……
西祭塔底阴暗潮湿、死气沉沉,终年不见日光,他唯一能够仰望到的生灵便是巨坑石壁上的小小苔花。苔花米小,兀自盛开。只需要一点阳光、一点雨露,它便能活得舒展自洽,时刻感恩自己的存在。它从不渴望蜕变成一朵红花,也不因自己生命的短暂而焦虑煎熬。它可以不属于任何人,可以不遵守任何人的规则,它有它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个世界本应该归于这种安宁。
只可惜,他已经永远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安宁。
丁渺翻过身、用最后一点力气伸出手,推翻了那垒好的火塘。火星散落开来,红彤彤的炭火散落一地,却已从边缘处开始发灰瓦解。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他终究要在这场疯狂中粉身碎骨了。
背靠西厢房的院角堆了三车炭火,似乎就是为了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燃烧而存在的一般。真是可惜,他准备那些炭火,本是想同她一起等到春天到来呢。而今一整个冬天的炭火,却要在一夕间烧尽了。
七年前那个冬末,卖炭翁和他的孙女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春天的到来。他们送来的炭火温暖了山庄数个漫长冬夜,到头来却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消失,只除了他。七年后的这个仲冬,身为天下第一庄的影使,他注定无法在山庄覆灭后存活于世,他会在这场灾难结束过后消失在世人的认知中,直到最后也不会拥有自己的姓名。
他生来便没有名字,死去也不必被人记下。他是这天地间一抹幽怨集成的影子。祛他良知者,物道也。诱他入魔者,天下也。若世道不改、世人愚蒙不开,似他这样的人还会再次归来。
他只希望那时,还能有她这般顽强固执之人愿意与他对抗。
“秦九叶,你会记得我的名字吗……”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徐宗干《咏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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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十分红处便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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