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参想过对方应对的无数种可能性,可对方甚至没有浪费一个眼神的时间去破解他的刀法,而是硬生生地迎了上来。
已有些磨损的伞头化作一个黑点,准确无误地对上他的刀尖。持伞者霸道深厚的力度借由带着韧性的伞骨传递而来,竟将他手中钢刀震出一阵鸣响。
传闻古时曾有顶尖武者,可以驱使发丝为箭矢、挥动白练为刀剑,柔坚互换、以弱胜强。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只是传说。可眼下这一刻,他突然有些顿悟了那传说中隐含的武学的另一种境界。
脑海中不过短暂停滞,对方杀气已然逼近眼前。陆子参一惊过后双腕猛沉,两股刚烈之气对冲之下,陈旧的竹制伞柄瞬间从头到尾被劈开、散做六七束,在他眼前炸开一朵花。
飞散的竹片犹如箭雨,令四周那些本要群起而攻之的小将们一阵措手不及,招式溃散之余、纷纷狼狈躲闪。
见目的已经达到,那少年毫不恋战,反手将手中光秃秃的伞把掷向陆子参后,抬脚便向那半掩着房门的屋内而去。
陆子参又是羞愤又是惊怒,愣是晕头转向地转了几个圈,随后才拎着刀追了过去。
竹帘一阵扰动,那少年身影已立于室中。
屋内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卷宗和杂物,他的目光缓缓下落,停在门口地面上那个已经有些受潮发皱的油纸包上。
李樵上前一步,手将将要碰到那纸包的一刻,一直安静无声的里屋终于传来动静。
一道落地垂帐之隔的另一边,年轻督护头也不抬、一把抄起手旁的烛台,待那一阵微风轻轻撩开帐子的瞬间反手掷了出去。
烛台在空中翻转,烛台内烧热的蜡油泼洒而出,半根蜡烛滑落、尖锐的插针露出,直奔垂帐外的那道身影,可那影子下一刻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已不在原地了。
烛台落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将方才赶到的陆子参吓了一跳。
垂帐又是一阵扰动,布衣少年不知何时竟已踏入垂帐之后,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桌案后的年轻督护猛地抬眼,右手虎口夹紧、两指微曲,以虎豹下山之势袭向那不速之客的腹肋之间。
他这一招似拳法又似指法,去势凌厉、又准又狠,是没留半点余地的。
方才他虽坐在屋中,院内的动静却一点也没落下,全教他听了个明明白白。他已对这少年的武功路数有了些判断,知晓对方只攻不守、一招一式都霸道刚强,眼下便借力打力,先用烛台虚晃一招,待对方按捺不住、攻到近前之时再伺机出手。早一瞬不行,晚须臾难成,时机可谓把握得恰到好处。
邱陵知道,以对方的功力来说,这一招或许不能重挫对方,但若不避开、多少都得吃些苦头。
强攻之下,但凡有些眼力的武者都会懂得避锋芒、及时止损。可那少年却半分也没有退缩,竟生生受了这一击。
砰地一声闷响,两人都各自退了两步,站定之后四目交汇,又是一番不见血光的交战。
许久,邱陵终于缓缓收了招式,冷声开口道。
“不请自来,不问自取。她便是这样教你的吗?”
李樵不语,紧抿着唇,白皙的脸上仿佛结了一层霜。
就这档口,陆子参已火急火燎地撩开垂帐闯了进来,手中还举着那光秃秃的烛台,明白自己晚了一步,当下急急请罪。
“属下办事不利,还请督护责罚……”
邱陵微微抬起手腕,示意自己的参将不必多说。
陆子参打不过眼前这不起眼的少年。
莫说陆子参,就是现下整个督护府院之中,怕是也找不出一个能将他制服的存在。
那少年显然也知道自己技艺高超,自始至终都没有瞧那追来的陆子参一眼,只盯着邱陵、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我阿姊上午来寻你,落了东西在这,我便替她来取。你那手下听不懂人话,硬是挡在那里,只能得罪了。”
对方说这话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同先前那低眉顺眼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邱陵冷哼,目光似箭一般射出,直对上李樵的双眼。
“这便是你的真面目吗?”
李樵并不理会他,视线放肆在屋内扫过,最终落回门口的地面上。
邱陵留意到对方动作,不由得挑了挑眉。
原来从方才进门开始,对方在意的从头到尾只有那一包糖糕而已。
油纸包着的糖糕歪歪斜斜摊在地上,似乎是被人扔下后便不再有人问津了。
方才与人争斗时都没有翻腾的血液,如今竟有些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李樵盯着那糖糕,缓缓开口道。
“钵钵街老店的糖糕三十八文一斤,这一包少说也有半斤多,便是二三十文钱。”
邱陵缓缓从桌案后绕出。
“你大张旗鼓地闯进来、不惜暴露身手,就是为了同我说这十两糖糕的事?”
“怎么?十两糖糕微不足道、便提不得了?看来你当真不知道,她赚银子是很不容易的,”少年的语气褪去了往日伪装出来的青涩,难掩尖刻和嘲讽,“你以为你收下的只是十两糖糕,对她来说却是几日的口粮、一个月的灯油、半年的针线钱。你不知感恩、将东西扔在地上也就罢了,竟敢让她被人追着跑、最后瘸着腿回去。”
少年语带寒意,可年轻督护神色更冷,显然从未将对方的问责放在眼里。
“我奉命查案,一日不结案,便有可能再多枉死之人。于我来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要紧事。我没向她索取任何东西,是她执意放在这里。我将糖糕放在地上,是因为这屋里的案子上只能放和案件相关的东西。我本没有义务浪费时间同你解释这些,看在她先前在查案中帮过忙的份上,才宽许你站到现在。你的话既已说完,便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些滚出去,否则我便只能秉公办事,以无视法规禁令为由请你多待几日了。”
可怕的气氛开始在拥挤的房间内膨胀开来,站在门口的陆子参莫名有些气短,进退两难地沉默着。
他对今天的事充满惊疑和困惑。
他惊疑的是,一个村野药堂掌柜的远房表弟竟然都能将他按在地上揍,他是否当真未老先衰、实在是不中用了?而他那些军中旧友则一直在大意麻痹他、日日捧他臭脚?
至于困惑……十两糖糕的事,何故能让人如此大动肝火、剑拔弩张?是他对糖糕的理解还不够深刻到位吗?
陆子参低着头,一边自我苦苦思索、一边偷瞄那可怕氛围中心的两人。
许久,只见李樵上前三步抵在那张案子前,随即五指张开、缓缓按在案上。
他的声音压低了,有意只说给眼前人听。
“邱家大少爷,你这案子上就算没有这十两糖糕,也终究会落上灰尘,就像你生在这人世间便不可能永远不染纤尘、独善其身。你若还不明白,我便再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是邱家人,而不仅仅只是那个挂了督护官衔、名声清廉的断玉君。从清平道到宝蜃楼再到苏家,你从来不曾缺席,但却总是晚人一步,你可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从方才开始对方的种种嚣张行为都不能令他为之所动,但刚刚的这番低语,却令邱陵神色微变。
然而喝问的话还未出口,少年却仿佛已经知晓他要说什么,不客气地先一步开口道。
“要问便去问你那好弟弟吧。自家人管自家事。离我阿姊远一点,否则……”
李樵上前半步,压低嗓音低声说了些什么,随即飞快退开,不再看邱陵一眼,转身夺门而去,离开前不忘拎走了门口那包糖糕。
陆子参拦也不是、追也不是,半晌才红着脸继续请罪道。
“属下无能,请督护责罚!听风堂那边属下即刻便换人看守,定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不必麻烦了,你们拦不住他。”
邱陵说罢,原地立了片刻,便抬脚向院子里走去。
雨势减小,但仍未停歇,方才陆子参与那少年交手过的地方,碎了一地的伞杆已被雨水打得漆黑发亮。他随意捡起半根,拿在手中细细打量。
江湖中有人以铁伞为兵器,但不会有人用一把纸糊的油伞当兵器。除非对方是想借此来掩藏真正的武功路数。
候在院中的一众小将都有些垂头丧气,看在陆子参眼里更是憋屈,他上前一步抱拳道。
“是属下方才轻敌了。若是再来一场,定不会输给他。”
“下次若再对上,不要同他硬碰硬。想办法沉住气、拖住他片刻,对你来说便有胜算。”
邱陵说罢,手腕一翻,那碎裂的伞杆便直直飞出、插入墙中缝隙里。
陆子参行伍出身,一身本领都是上阵杀敌磨砺出来的,就算比不得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也绝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方才那场短兵相接他听在耳朵里。陆子参并非全然败在招式身法上,而是败在了对敌时的气势。对方虽是手无寸铁、孤身前来,但周身没有半点怯意,反而冷静得像是对一切都尽在掌握。
这种目空一切、冷酷肃杀的气势,或许要比战场杀敌经历更多血战才能练就。
何况,能用一把伞柄击退双刀,论其本身的武学造诣也差不到哪里去。陆子参能赢才是怪事。
这样的存在,偏偏要躲在荒村之中、做个煎药看堂子的药堂伙计。便是江湖中也不会有人在这个年纪选择避世,除非他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而对方既出身江湖,知晓清平道的事本不足为奇,但诡异之处在于,他竟已将其和宝蜃楼乃至苏家的事联系在了一起,若非同他一样早在暗中追查此事,或许便是局中人。
这听风堂里关着的人……当真一个比一个有趣。
那厢陆子参显然对自己得到的判词很是不服,梗着脖子原地站了一会,又不死心地对自家督军请命道。
“属下肯请督护下令,这便去好好查一查他……”
“不必了。按我先前交代的,先查苏家。至于他……时候到了我亲自来查。”
陆子参愣了愣,下意识开口道。
“可他若真是有问题,那秦姑娘岂不是也……”
邱陵薄唇轻抿,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那房檐上日渐茂盛的杂草上。
“她若有罪,我自会追究到底。但她若无辜,我便会肃清她左右,让她重回本该有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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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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