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通反击,秦九叶不仅不慌乱,反而气定神闲地背起手来。
“这人嘛,都是会变的。何况我这种穷山沟出来的江湖郎中,最是善变。陆参将可要小心,日后若是被我抓到把柄,搞不好不仅要被数落,还要被捅刀子呢。”
陆子参那张五大三粗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惶然,随即赶紧调整神色,故作严肃道。
“总之,督护对此事已有妥当安排,绝非是你口中那样徇私枉法之徒。你当着我的面这般说也就罢了,切莫当着旁人再煽风点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督护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秦九叶笑了,踮起脚尖拍了拍陆子参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陆参将不必忧心,怎么说你我也是吃同一块饼子、分同一堆禄米的。虽说我心下明白,这参佐一职只是个临时的活计,但只要我一天还在这位子上,咱们便算是一条船上的,总不能还没到地方就一起翻在阴沟里。”
陆子参点点头。
他不喜欢那什么饼子、大米的说法,好似将他神圣的职责说得同市井里结伴卖菜的贩子没什么两样。但转念一想,他似乎又有些明白了自家督护想拉这位秦姑娘入局的原因。
这女子身上有些自然流露的烟火气,是他这样穿着官服、出身行伍的人没有的。
想到这里,陆子参不由得主动询问道。
“秦姑娘先前说有事要来确认,可是要同我一起翻一翻这苏府的院子?我们今早已翻了几个园子,但也还剩下不少,你若想加入,我一会便让小洲给你带把铲子,你心细、定能一个死角也不放过……”
她只是个参佐,又不是要上战场去挖土灶、开车道的火头军,她要铲子做什么?
秦九叶虚弱地摆摆手。
“不瞒陆兄,当初那寿宴上,我人都到了这苏府,可到头来还是没寻着什么有用的东西,可见我这人在翻东西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加上手脚也不利落,只怕会拖你们后腿。今日我跟来,只想找人问几个关于和沅舟的问题。问完便走,不会耽误你太久。”
陆子参点点头,继续问道。
“你想问谁?”
方才入府时陆子参的那一番话虽然唠叨,但秦九叶也听进去不少。
若她没猜错,那郭仁贵应当是受人所托,才有意那般说辞,为的就是保全这院中一众女眷。苏家女眷虽都在后院,但对和沅舟的事未必知情,否则也轮不到那心俞一个丫鬟“忙前忙后”了,真要一个个问过去,只怕得到的答案同当初苏沐禾代替祖母接受问诊时的回答也差不多。
秦九叶沉思一番,内心闪过无数个名字,最终拿定注意开口道。
“就郭总管吧。他好歹是个管事,鬼心思也不少,这府中大大小小的杂事他应当最是了解。”
那日在船上的时候,这郭仁贵可是鞍前马后地跟在那苏沐芝身后,而苏沐芝显然对苏老夫人的事是知情的,她眼下审不了这府中的小姐,难道还审不了她身边的狗吗?
陆子参听罢,摸了摸胡须。
“这郭仁贵今日已经审过一轮了,督护一般不会在一日内连续审同一人两次……”
秦九叶挑眉。
“难办?”
“这有何难办?”陆子参说罢,转头向门外一勾手,“带他上来。”
秦九叶还没来得及细想,为何这大胡子参将如今对自己的态度好似突然便不一样了,下一刻,便见两个大汉拖着个熟悉的人影从祠堂门口走进来。
秦九叶眨眨眼。打过几次“要命”的交道后,现在她已经可以一眼认出对方来了。
“郭总管。”
那郭仁贵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在船上的时候,他为了擒住这野丫头,可是结结实实地被咬了好几口,那牙印子现在还在他胳膊上没消掉呢。
不过一两日未见,郭仁贵看起来比之前清减了不少,唯独瞧她时的那双眼依旧透着不屑。
秦九叶收回目光。若不是要通过他问些东西,她其实压根懒得看他。
“老夫人几时病倒、如何病倒、又是几时发现药石难医的?病重后又发生过什么?如何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口,半晌没听到对方回应,抬起头才发现对方正轻蔑地看着她。
“你是何人?可有官衔在身?一个乡野村医也配来质问我,还不是看苏家落难了,到我这来狐假虎威……”
秦九叶气极反笑。
“到底是谁狐假虎威?苏凛是你亲爹?还是和沅舟是你亲奶奶?”
那郭仁贵不知从哪学了一套忠贞不屈的戏腔来,越是被“压迫”还越是来劲了。
“我入苏家二十余载,老爷待我不薄,就如同亲生儿子一般!事到如今我怎能倒戈相向?那我岂非猪狗不如……”
陆子参在一旁听烦了,刀柄往下一压,正卡在那郭仁贵的锁骨之上,他当即便疼得龇牙咧嘴。
“你知情不报,便是伙同苏家害人,论罪当罚苦役,如今让你戴罪立功,你若不想抓住这机会,让给旁人便是。想来这府中如今急着立功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他这一番话并未提及秦九叶那参佐身份,却也将其中利害说得清楚,无非是在为秦九叶撑腰的同时,避免她引人注意、招惹麻烦,事后她若真不做这参佐,也能全身而退。
秦九叶心中清明,当即接过“戏”来,龇着牙花子笑了笑,整个人瞧着像是那黑风渡黑心客栈的老板娘。
“陆参将不必浪费吐沫星子了。看样子郭管事确实已想好以死明志了,不如早些通报了樊大人。他那个人啊,最怕麻烦了,定会赏你快快上路。”
秦九叶话音落地,陆子参也松开了手,作势便要喊人,那郭仁贵连忙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再开口的时候已判若两人,确实是个能屈能伸、见风使舵的好手。
“二位想知道什么?小的定知无不言。”
陆子参指了指秦九叶。
“回答方才的问题。”
郭仁贵瞥一眼一旁抱臂看向他的女子,心里那股气显然还没顺下去,但却再也不敢说些废话了。
“老夫人茹素多年,身体底子本来是不错的,可从前年入冬时摔了一跤后,身体便大不如从前了。起先还能下床走动些许,后来便半步也离不开床了,进而又躺出了气喘的毛病,一犯起病来磨人得很。我家老爷就是做这医药生意的,名医私下请了几回便知:这病虽一时半刻要不了人命,只怕也是治不好了,只能这么拖着,拖到几日算几日。可就在今年开春后不久,老夫人竟然能下床了,看起来这病是大好了。我起先不信,可等送吃食的时候瞧见过一回,老夫人的面色确实红润起来,手脚也利落了,不止是病好了,简直看着像是年轻了十岁……”
“等一下。”秦九叶实在忍不住,听到一半出声打断道,“你说和沅舟出事前并没有病重、反而身体大好了?”
郭仁贵显然是回想起什么,也忘了对眼前人的成见,语气中带了些平日里嚼舌根的劲,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了。
“可不是吗?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呢!我虽是这府中管事,但内院的事向来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心俞管着的,那死丫头可精着呢,把那院子把得可严实了,平日不准外人进出,那天却管我要十只活鸡。我寻思着这人也忒不上道了,没事的时候防我跟防贼似的,有事的时候倒是想起来她郭爷爷我了。若不是看在老爷面子上,我真不想搭理她这一回,结果你猜怎么着?”
秦九叶眼前闪过那日偏远墙上的小孔,还有那根鸡毛和小孔中的人影,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说重点。”
郭仁贵那双肿眼泡瞪得老大,说出口的话越来越邪乎。
“这还不是重点?我可是亲眼见着那几天前还病病歪歪的老太太,像个江湖高手一般上蹿下跳。鸡飞到树上,她跳起来就将那鸡扑了下来,然后一口咬在那鸡脖子上,当下那鸡血便溅了出来,那鸡也开始惨叫……”
秦九叶的脖子一阵幻痛,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偷瞥一眼陆子参的神色。后者显然也是头一回听关于“鸡”的这一段,但因为已见识过那和沅舟的厉害,眼下倒是没有流露出太多惊疑。
她清了清嗓子,打断了那郭仁贵愈演愈烈的表演。
“别说鸡的事了。我问你,你说老夫人是今年开春后突然好转的,可是服过什么药?或是请过什么人来看?”
郭仁贵瞥她一眼,似乎觉得她问了个蠢问题。
“那还用说吗?老爷对老夫人从来是最上心的,总将问诊和药方的事挂在嘴上,寻来的哪位不是圣手?哪副药不是金贵得很?外面寻常药堂里的东西他可是都瞧不上呢。不过这送进府的人和药可海了去了,我又不是做这行的郎中,哪里说得清啊。”
“那可有留下过底方和问诊时的记录?”
“或许有吧,不过得问内院的人要了。若从前些年算起,到今天少说也得有个千百来张呢,谁知道内院那些丫头会不会费心收着。”
郭仁贵说完便事不关己地闭上了嘴巴,秦九叶却也跟着一时沉默。
她本以为和沅舟是因为早前便染上怪疾、埋下隐患,最近一段时日才恶化的,可为何郭仁贵却说对方本已身体大好呢?不过反过来推算,若是和沅舟病重得下不了床、出不了府,那桑麻街杀人一事也无从说起,郭仁贵在这件事上没必要撒谎。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和沅舟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她本以为这次问话能够解开些许那怪病的谜团,可却没想到反而多了许多疑点。
许是见她一直沉默,陆子参便轻咳一声。秦九叶这才回过神来,示意自己暂时没有其他要询问的事了,便将郭仁贵交给了陆子参。
陆子参又顺道问了一些关于康仁寿死亡一事的前后细节,秦九叶不再插嘴,自始至终安静在旁听着,只觉其中脉络走向与那日她与众人在听风堂分析得差不多。但此刻听着这府中帮凶亲口叙述,她越听越觉得心中堵得慌,到了最后实在有些心烦意乱,想到自己此行的另一层目的,便不等这问话结束,交代一声后匆匆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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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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