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席散

“是你!原来是你!”她悲愤地揪住对方的衣襟,一阵前后左右地乱摇,“是你害我当众出丑,还险些丢了银子!你这淫棍,写点什么不好?偏要写这艳书赚钱,你的良心呢?!良心被狗吃了还是被鸡吃了!”

秦九叶摇得气喘吁吁,一抬头便见一旁的许秋迟意味不明地笑着,似乎是在看热闹。

想到当初那当众出丑的原委因果,她又是一阵怒火攻心。

“还有你!萍水相逢,为何偏要塞给我那一本书?你说你不是成心如此,我才不信!”

许秋迟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下一刻,那被晃得七荤八素、嘴歪眼斜的杜老狗却大吼一声挣脱了秦九叶。

胃里的酸气连带着那倔脾气一起涌了上来。杜老狗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嚷嚷道。

“是我写的怎么样?我这是凭本事吃饭,有能耐你也来写!”

秦九叶怒气上涌、正要驳上几句,突然便见唐慎言脸色难看地同自己使着眼色,眼皮子一直在往邱陵的方向翻着。

心头突地一跳,秦九叶瞬间清醒过来。

怪她被情绪冲昏了头,也怪她平日里同老唐这些市井百姓混久了、实在口无遮拦惯了,竟忘了今日还有官家的人在场。

销艳书不是个稳定活计,大头估摸着都在书贩子手里攥着,否则杜老狗也不至于到今天还睡那桥洞子。可这毕竟是见不得光的生意、罪行可大可小,若这位断玉君当真追究起来,杜老狗这般颠三倒四之人,只怕连为自己辩驳的话都说不明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若说早前的秦九叶并不在意这江湖骗子的死活,可眼下大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段时日,又一起经历了这么多,那苏家货船的事还是杜老狗从中出力,她虽为当初的事生气,此时若半点情面不顾,也实在说不过去。

她心下飞快想清楚了其中利害,手已掐住那醉鬼的皮肉,声音柔和地劝道。

“知道你有能耐了。芋头要放凉了,先吃芋头。”

秦九叶这厢刚用芋头稳住那杜老狗,却听许秋迟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原来先生便是那花墟集背后的妙笔。近来这本子可是深受城中小姐妇人们追捧,愁坏了那些教习规矩的嬷嬷们呢。”

城中小姐妇人们追捧,你一个大男人又是如何知晓的?秦九叶的目光一会看向许秋迟,一会又看向杜老狗,突然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似乎有点什么说不清的东西,难道是那日的五艘船上还有什么别的故事是她不知道的……

“那是自然!”却见杜老狗已经咽下一口芋头,有些走调的嗓子破铜锣似地响起,“我的书同那些糟老头子的书可不一样,砸银子的都是这城中有头有脸的贵夫人,每本都是限量版,错过便是多花十倍的价钱也买不到。譬如那坊间歌姬与邱家二少爷不可描述的十一个夜晚……”

锦衣少爷手中的腰扇一顿,席间其余人也蓦地安静下来,那醉鬼却说到骄傲处,神情渐渐兴奋。

“还有那传闻中的女魔头和天下第一庄庄主相爱相杀的故事,两人聚则江湖色变、分则花开两处,夜驭群雄、好不快活……”

角落里的李樵眨眨眼,抬手端起桌上那盏已经凉透的茶。

“还有那寻丘秘史,说的是那青冥寨女匪首如何擒了那断玉君、在床笫间呼风唤雨……”

桌旁正襟危坐的年轻督护瞬间握紧了拳头,连带着面前的杯盘碟碗都跟着一颤。

那厢陆子参已经彻底吃不下那盘蚬子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而一旁的唐慎言和秦三友则举着螃蟹腿停在那里。

许秋迟又开始不紧不慢地打起扇来,但那副藏在扇后的嘴脸分明是在窃笑,只因他那坐姿端正的兄长,脸上的黑气几乎能蘸下墨来。

半晌,唐慎言终于回过神来。他顾不上酒气上头、头晕眼花,上前一把捂住那杜老狗喋喋不休的嘴。

这不是耗子请猫吃饭,吃着吃着就成下酒菜了吗?他真怕某人会当场拔出剑来,要将这满口胡言的书贩子当场扎死,将他这听风堂变做处刑之地。

“快别说了,你明日酒醒之后定要后悔……”

可这喝醉了酒的人力气出奇的大,又或者是酒浆下肚、伤心事涌了上来,非要发泄这一通,怎么捂也捂不住了。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杜老狗顶着一头乱发,虽三句不离“艳书”,却仍是一副悲从中来的样子,“我起先也不写这些的,还不是被逼出来的?我写史、写古经、写醒世之言便是赔钱也没人买来看上一眼,纸墨钱都赚不回来。换做这艳书话本之后,一本能卖上一吊钱还供不应求。我也得吃饭、我也得过活啊!我没当乞丐讨饭,是靠自己双手赚得的银子,我有什么说不得的?!”

杜老狗越说越委屈,声音中带了哭腔,看着有几分可笑就有几分可怜。

方才吃得正热闹的气氛瞬间便冷了下来,秦三友等人都默不作声了,只低头饮尽碗里剩下的酒,末了再斟上一碗。

杜老狗声音落地,先前一直隐忍不发的年轻督护冷哼一声,显然对这番说辞觉得可笑。

“讨生活就一定要写那龌龊段子、叫卖艳书吗?你手脚健全、大活人一个,便是随便找处码头做工也能生活,要贪那点涓滴之微利却不想辛苦,便不要用生计来当借口。”

这话一出口,整个院子里就更安静了。

谁不知道杜老狗说的是醉话?可这醉话中也有实话,而且偏偏有人将这实话听了进去,还义正严词地将话驳了回来。

秦九叶就站在一旁听着,起先忧心那一门心思要秉公办案的督护要将人就地正法,见对方只是言语上驳斥,似乎本该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对方这几句话简直比一顿毒打还让她难受,特别是“涓滴微利”四个字,简直像针一样扎在自己心上。

如果杜老狗做的事是贪图涓滴微利,那她就是蝇营狗苟、蚁阵蜂衙之徒。

她在的地方离他不过两三步远的距离,可在这一瞬间,她却觉得这距离被无限抻长,比她往返九皋城和丁翁村的那条破路还要长。

那厢杜老狗不知是否也有相同感受,方才因酒气还有几分红润的脸突然便垂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被问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呢?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就像她同苏家人说不明白一样,眼下她和邱家人不过是同一回事。只是眼下他们走得近了些、甚至能在一个院子里坐下来吃饭了,这才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确实生活在一个世界。

“兄长醉了,不如我带你先回去吧。”许秋迟站起身来,上前一把拉起那年轻督护,对着秦九叶点头示意,“今日多谢各位款待,我们改日再聚。”

他说完,便拉着人不由分说地离开了,陆子参后知后觉站起身来,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随后也急匆匆地告退了。

许久,唐慎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伸手招呼金宝帮忙收拾残局,而老秦早已背着手走到天井旁看起了鸭子,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开席的时候,谁也没有想过这好端端的一席饭最终会吃成这个样子。

秦九叶有些沉默地原地站了一会,觉得实在有些憋闷,便也摆摆手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我去送送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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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席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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