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对沈钦有很多好奇,但这种好完全没有压过贺小茶心中对于晚饭的渴望。
方才她可听见了,今儿的主菜是缠花云梦肉,猪肘子先卤后蒸,然后绳捆冷却,最后切成薄片,状如春日绽放的花朵,一口下去,肉香直冲天灵盖。
这是道功夫菜,前后要花数个时辰,贺小茶从小到大只吃过一次——前年渭南首富的老爹过寿,点名让翠娘做的,翠娘偷偷留了一叶给贺小茶。
此刻这道菜居然就这样摆在了自己面前,贺小茶终于有了“过上好日子”的实感,不由大快朵颐,全然没发现母亲兰璃裳满脸不悦。
吃过饭,兰璃裳并没有给贺小茶缓口气的时间,径直问她。
“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些东西,你那养母教了你多少?”兰璃裳的面容端肃,声音也郑重,乃至都有些凌厉。
贺小茶心中有些打鼓,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坦然地跟沈钦说,自己书读得不好,但在兰璃裳面前,她却多了一层怯意,总觉得若自己不够好,是对不起这位母亲的。
“我……不曾学过这些东西……”贺小茶垂首道。
“哼。”兰璃裳冷哼一声:“料想也是。”
“刺绣针线也不会吗?”兰璃裳又问。
“不太会。”贺小茶老实回答,看着兰璃裳脸色愈发不好看,便嗫嚅问道:“这些……很重要吗?”
兰璃裳闻言气不打一出来,顾宝珠此时柔声说道:“妹妹说笑了,这些对于女子来讲,是顶顶重要的,是咱们安身立命的东西,不只要学,还要学好。”
“哦。”贺小茶应一声:“那我学。”
“你当然要学。”兰璃裳已经忍耐许久:“你方才在饭桌上,是何等粗鲁形貌。”
“啊?”
贺小茶愣住了,她方才吃饭怎么了吗?不就是正常样子?
兰璃裳却说:“你吃了多少缠花云梦肉,你自己可有数?满满一盘子,几乎进了你一个人的肚子,你姐姐一口都没吃。”
“我……”
“阿娘。”顾宝珠伸手攀上兰璃裳的小臂,劝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一碟子肉而已,妹妹爱吃就让她吃,我本身就不爱吃这些油腻的东西。”
“你少回护她!”兰璃裳道:“她将来嫁了人,在婆家饭桌上若也这般霸道,让人家如何看她,如何看咱们顾家?!”
贺小茶袖子里的手先攥了拳头,继而又慢慢松开,她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不就是一盘肉吗?她是想吃、也爱吃,可是她也没拦着别人吃啊。
“还有!”兰璃裳又道:“方才吃饭的时候,你数次站起来夹菜,喝汤满口响声,那是大家闺秀该有的举止吗?”
贺小茶见兰璃裳这样小题大做,心里有些愤怒,也有些难受,可她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我不是够不到远处的菜吗?汤汤水水太热,吸溜着喝便不那么烫了啊……”
“够不到不会让绵绵翩翩她们为你夹吗?我给你配这些下人奴婢为的是什么?”
“我又不是没长手。”贺小茶实在不理解为何兰璃裳会大发雷霆,乃至觉得好笑:“我能自己做的事,为什么要麻烦别人?下人不是人啊?!”
兰璃裳听到这里双眸迸出怒气,顾宝珠赶忙作势拉了贺小茶一把:“妹妹你少说两句,不可对母亲不敬,母亲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贺小茶真无语了:“谁不敬母亲了?你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好好说话?!”兰璃裳忍无可忍:“好好说话就是长辈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真不知道你那个养母教了你些什么,竟让你这般没有教养!”
方才贺小茶虽也有怨气,但都能忍,可兰璃裳提及翠娘,实在是踩到了她的底线:“您有什么立场指摘我阿娘?!她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总比你们顾家活生生将女儿弄丢了强!”
“你!”
兰璃裳怒容之下红了眼。贞观五年上贺小茶走丢,一整个贞观六年,她几乎流尽了一生的眼泪,可如今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竟为了将她买走的人戳她这亲娘的肺管子。
兰璃裳泣不成声:“年年,你怎能这样对我……你幼时走丢,为娘的何等煎熬,这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那人若是你的阿娘,那我是什么……我苦苦寻你十年,想把最好的一切都补偿给你,你竟就是这样看待我吗?”
贺小茶自知方才的话说重了,走近兰璃裳,轻轻拉住她的袖子:“母亲,我不该说这种话,对不起……我……对不起……”
兰璃裳似是伤心极了,将贺小茶的手拂开,她平静片刻,擦了擦脸上的泪,眼神复杂,慈爱里头掺杂了狠绝:“我知你这些年过得苦,心里对我有怨。但为娘的,必须为儿女打算。今日起,阿娘会好好教你规矩,你若不好好学,便家法伺候。反正你心里都是怨我了,我也不怕在你心里多添怨怼,只盼你能将该学的学好,对得起你的出身就行。”
贺小茶低着头,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自这一日开始,贺小茶每日的生活都是一成不变的,日里读书练字,夜里学礼仪和女红。
白天还好,沈钦虽然严苛,但不管真心假意,总还带着笑。可晚上便难熬了,兰璃裳似是记了那天的仇,无论吃饭还是授课,都不怎么说话,顾宝珠倒是会说,只是表面上看是劝和,仔细听听全都是阴阳怪气。
贺小茶练习万福礼练得小腿肿胀,做针线刺绣扎的满手针眼儿,兰璃裳眼睛都不眨。
倒是几天下来伤口多了,白天写字的时候,沈钦发现她拿笔的姿势有些奇怪,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这才说了几句。
“沈狐狸,你说……所有父母都是爱自己孩子的吗?”贺小茶有些困惑:“书上说舐犊之爱是人的天性,可你说,这样的天性,是不是也要讲条件。如果我不那么好,可能这爱也就不那么深了,对吗?”
贺小茶看似是在问沈钦,其实是在自言自语。沈钦却听了进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一个安在,一个……早亡,可两人的面容在他记忆里一样的遥远,遥远到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这世上的爱意有无条件尚不可知,但是有些人,确是不配做父母。”沈钦笃定道。
贺小茶看了沈钦一眼:“你这话说的,有点狂悖哦,跟咱们大唐提倡的伦理纲常有些出入。”
沈钦淡然一笑:“戒律纲常,度不出人心。这人世间,本就凉薄。”
贺小茶猝然抬起身子凑近沈钦:“不是这样的。”
沈钦被贺小茶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
然则贺小茶全然没有发现沈钦体态的僵硬,径直说道:“沈狐狸,这世上是有无条件的情谊的。”
“咚……咚……”
沈钦感受着贺小茶的鼻息,也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可表面上还是一派云淡风轻。
“比如呢?”沈钦文。
“比如……”贺小茶歪头想了想,然后笑了:“比如我阿娘对我。我不是我阿娘生的,可我阿娘把她最好的东西都给我了。还有我和小黄。”
“小黄是……”
“桃李巷,就是我们家酒肆的那条巷子,小黄是巷口的流浪狗。”贺小茶道:“我真的很喜欢它。我很小、它也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夏天它会陪我抓知了,冬天它会陪我打雪仗,晴天的夜晚我们会去不远处的小山上看星星,下雨的时候它会来酒肆找我,听我唠叨唠叨烦心事。我很喜欢小黄,小黄也很喜欢我,我们两个的情谊是绝对无条件的。”
沈钦一双眸子盯着贺小茶,因为述说着过往的美好,贺小茶原本就好看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灿烂得像是囊括了迢迢银汉。
好想要……
沈钦的心底迸发出浓烈而炽热的**,好想要她,好想要这个耀眼而温暖的小姑娘。
佛曰,贪欲之人,无有厌足,求于欲境,缠缚倍增,死堕地狱,受大剧苦。
诸佛……沈钦在心里说,我愿付出一切代价,换眼前这个小丫头属于我,我也属于她……
“沈狐狸。”贺小茶郑重说道:“看在朋友一场的份儿上,我跟你讲,你的思想很危险,这样下去很容易走极端。这世上有很多好人,也有很多很好很深的情谊,只是你暂时没有遇到。可你还是要充满希望,好吗?!”
贺小茶觉得自己太积极太向上了,她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沈钦看着她满是期待的瞳仁,唇角勾了勾:“好。”
……
然而愿望总是太过美好,也太过天真,贺小茶自己也没想到,前两天还信誓旦旦给沈钦上课的自己,率先萌生了想要逃离的念头。
贺小茶来到长安已经快要一月,她如今的字儿虽仍状似狗刨,但好歹能写完整的句子了,不至于写一页字有半页“口口”。
她想念翠娘,便写了一封信,想求父亲帮她把信寄回渭南。
这天兰璃裳给她布置了绣兰花的任务,她着急忙慌绣完了,赶紧拿着信,想赶在顾云亭就寝之前求一求他。走到父母的内室跟前,便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兰璃裳的声音满是失望:“这孩子的心根本不在这上头,万福礼都练了小半个月了,弯腿下去的时候还是七歪八扭。刺绣就更别提了,前阵子让她绣竹子,那是最简单的纹饰了,绣出来跟竹子吃了迷药似的。”
顾云亭笑:“哪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
“女儿?”兰璃裳轻哼一声:“若不是她同我生就六成相似,我真怀疑她是不是咱们女儿。你说她这是随了谁啊,你年少登科,我嫁与你之前在长安也有些才名,盈时继承了你的才学,崇岁虽读书不行,但会做人啊,出门在外,谁不说顾家二公子最会讨长辈欢心。偏偏一家子好竹,出了这么棵歹笋。”
“阿璃,你这话说的,有些过了。”
“哎……”兰璃裳叹息:“我也知道,或许是我对她要求太高。可不高怎么行啊,她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总不能让人笑话咱们顾家的女儿吧。若她有宝珠一半聪慧,我又怎会如此焦心。”
“宝珠的确是个懂事守规矩的。”顾云亭道。
“是啊,有时我被气急了,也会想,若是从一开始,宝珠就是咱们女儿便好了。她哪怕是走丢再找回来,也不至于这般难教养。”
“行了,别想这些,睡吧……”
顾家夫妇体恤下人,除了大门和院墙的守卫,若无异况,便不叫奴婢们守夜。
所以两人都不知,此时廊下的梁柱后头,站了一个小姑娘。她的手紧紧攥着,手里的信也皱成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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