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医生

医院里又来了至少一个排的军人,全部在走廊挺得笔直,噤声肃立。这次除了宁远捷,樊青弥还看到了其他的校官,但似乎都对这事不怎么热衷,甚至想躲,主要还是宁远捷在交接。

樊青弥把几个抬担架的士兵带到病房里,吩咐他们抬的时候动作小心点,年轻的大头兵们瞅了眼病床上被白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的八具身体,犯起了愁,都扭头看向宁远捷。

“听医生的,轻点搬。”宁远捷命令道。

士兵们一齐回了声“是”,便开始七手八脚地干活,病房里一时拥挤又嘈杂。宁远捷对樊青弥说:“医生,麻烦出来一下,签个字。”

二人走到廊灯下方,樊青弥接过簿子签字,签的时候,他借着明黄色的灯光偷偷打量身边的宁远捷:后者比自己矮几厘米,正垂着眼睫保持缄默,他下眼睑泛青,泪沟划成深深一道,看起来严重缺乏休息。

樊青弥签完第一面纸,翻页又去签第二面,纸张哗啦啦作响。

“没睡好?”

签到第四张时,他突然开口问他。

直至很多年后,樊青弥有时还会回忆起这句状似无意的攀谈,他自己都搞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问他这个,这一切入点太散漫,太随意,多么不合时宜,并且在前一日的冷淡相对后显得尤为突兀。可同时他又意识到,如果没有这句话,也许之后的一切将不复存在。他们的整条人生铁道会完全改变,钢轨、轨枕嘎吱嘎吱重新排布,最后铸成两条平行的无交集的线,延伸向未知的远方,他会沉默地签完字,沉默地交给他,接着目送他们离开,继续当他的外科医生,而宁远捷,由于领教过这位外科医生的古怪,故决定对其敬而远之,从此,消失在樊青弥的世界里。

好在他问了。

宁远捷抬眼望向他:“问我吗?”

“嗯。”

军官笑了笑:“为什么这么问?”

“很明显。”

“你刚刚在观察我?”

樊青弥被这话噎了一下,立刻便有点臊得慌,他轻轻咳嗽一声,决定扯个莫名其妙的慌。

“我闻出来的。”他说。

“闻出来?”对方不出所料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本领?”

“是医生的技能。”

“乱讲的吧。”

“真的,疲劳的人……会有一种气味。”

“是吗……”

宁远捷抬起胳膊闻闻。

“好像是有点儿。”

这回轮到樊青弥疑惑了,“你闻到了?”

“嗯,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种。”

他把手伸到他鼻尖处,让他嗅,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樊青弥条件反射般微微后缩,他清楚窥见面前从洁白袖口里露出的,青筋蜿蜒的腕部。

一缕很淡的气味通过鼻腔进入他的脑室,像被火燎过的蜡梅。

樊青弥盯着他的眼睛:“这是什么?”

“三炮台。”宁远捷抽回手,冲他微笑。

“………”

樊青弥明白了他在逗自己。

似乎从他俩第一次见面起宁远捷就乐得这么干,他不动声色地把控交谈节奏,时不时制造尖锐的拐点,欣赏自己每个反应。

他绝不是什么草包军官,他读过书,有见识,还有这么个稍显恶劣的爱好,他能和任何人聊得有来有回。他是樊青弥近期遇见的最怪的人。

“好吧。”樊青弥低头,快速签完了最后一页,然后将簿子交还给他。“我不抽烟,所以闻不出来。”

宁远捷伸手接过去,又露出了那截腕骨。“好习惯。”他说。

士兵们将那八个日本人一个个抬了出来,往医院外头走,抬进军队的大车,宁远捷也即将跟过去,可在离开前,他转向樊青弥。

“医生,我想问个问题。”

“你说。”

军官把声音压低了些:“我们的车要走大约两个小时,你觉得他们能撑住吗?”

“有点勉强,但如果及时补充盐水,车开得平稳点,应该可以。”

“那如果走三个小时呢?”

樊青弥摇头:“这就难说了,里面有几个都是做了气管缝合术的,三小时的车程他们可能会……”

“如果五个小时呢?”宁远捷打断他。

有什么东西蓦地过电似的穿过樊青弥大脑。

他狐疑地看着眼前人:“你要干什么?”

“别误会,大夫。”宁远捷甚至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他语调平稳,“我是担心路上遇到些紧急情况,耽误时间,害了伤员,所以这些都要算进去。”

迄今为止,他已经说过三次“误会”,樊青弥盯着那双清冽的眼睛心想,会不会这三次“误会”其实都不是误会。

宁远捷扭头看一眼外面的情况,说:“我得走了。”

过了几秒,见樊青弥没接话,军官又一次对他绽出那种笑,温和,安抚,不像扛枪的,倒像个教授或者牧师。

“放心,不管怎样都跟你没关系,该干什么干什么,如果有人问你,你就如实告诉他。”

“谁会来问我?”

“万一呢。”

根据樊青弥的理解,这场发生于黄昏时分的谈话之所以会成为重要拐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暴露了自己的天真。他向宁远捷展示了自己愚钝、不老练的一面,后者明白了他只是个医生,一个尚残留着书卷气的医生,就这么简单,没有背景,没有密职,没有机谋,仅仅长着几寸又臭又硬的傲骨,以及能被克制住的好奇心。

此人可用。

樊青弥那晚在走廊尽头捡到根香烟,没被抽过,大概是哪位军官掏烟时不小心落地上的。他刚打算扔掉,却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抬手,放到鼻尖下方,闻了闻塞满烟草的那端。

唯有茄科植物烘烤后的焦气,古怪而呛人,辨识不出任何馥郁馨香。

尝试的念头被轻易打消,他随手丢进桶里。

初夏的闷热是团薄如蝉翼的雾,当滂沱大雨袭来,它便很快榱栋崩折。樊青弥在三天里做了四台手术,局势的风云突变带来余波似的动荡,码头附近的骚乱日益增多,趁着大雨天,乌合之众倾巢而出,送过来的伤患几乎都和械斗与枪击有关。

第四天雨停之后,来了位记者,点名要采访樊青弥。这不罕见,平时报社和政府单位造访,都会跟樊青弥、或者毕业于国立同济大学的方济初医生对接,两人同为医院骨干,一个技术好,一个擅长待人处事,彼此间也还算合得来。

这次的男性记者看起来比其他同行年纪更大一些,他头发梳得挺光,穿着灰马甲,笑盈盈地跑来跟樊青弥握手,自称是《江平商报》的撰稿人。樊青弥并不熟悉这一报刊,故只礼貌点头,简短寒暄,并在握手时察觉到对方虎口处有茧。

一开始,话题聚焦在外科手术的先进理论上,和预想的差不多,樊青弥语速较快地用那些早已重复多遍的词句答复他,对方低头攥着钢笔速记,既没开口请求他慢点,也没怎么搭腔,似乎不太在乎自己讲了什么。这一反常举动令医生眯起眼睛,窥视他书写时的笔画走势,观察了至少两分钟后,他发现他在重复记录一段文字。

“你在记我的话吗?”樊青弥问。记者抬头,对上了医生如炬的眼眸。

“是的,樊医生,我主要摘取一些能成文的。”他挂上微笑,脸颊挤出的皱褶像是秤杆刻痕,“您真了不起。”

樊青弥未发一言,盯着他,而后者比他想象得要更不简单,他接住了这拷问似的眼神,且忽然转守为攻。

“我能问您一些其他的问题么?”

“你说。”

“除了平民,您是否还负责收治军队的伤员呢?”

樊青弥心神微动,隐约判断出这才是此次采访的真实目的。

“我不看病患身份,只看病情。”他回答,“危重的都会送到我这来。”

“您是说您从不确认手术对象的身份?因为据我所知,咱们医院在手术前需要病患或者亲朋近邻签字。”

“他们签他们的,签完交给护士,我只管做手术。”

“您不用过目?”

樊青弥笑了下:“就算我过目,那么多病人,我不可能一个个去核实,事后还全部记住。”

“确实。”那记者颔首,一副思忖后认同的态度,“但是有些特殊的名字,您应该会印象深刻。”

他又接着道:“这些名字可不容易忘怀。”

樊青弥直直注视那人的黑眼睛,语调镇定:“什么名字。”

“外国的。”

“………”

记者扭头看了眼门口,应该是在确认无人探听。

“樊医生,我知道您曾是非常优秀的爱国青年。”他回头对樊青弥说,语气和面部表情都转为诚恳,与方才的伪装大相径庭。“您念书的时候就支援抗日救亡,甚至为了扶大厦之将倾,挽民族于水火而放弃祖业,您有思想,有抱负,中国需要这样的人。”

记者的话语变成絮状物,飘进樊青弥的气道,又被隔膜瓣膜堵塞,最后积成大团秽物,使他蓦然呼吸不畅。

那人继续:“听我说,我相信像您这样的有识青年不会替那些坏分子、走狗隐瞒,现在正是揭露他们的好时候,只需要一句真话。”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真诚地望着樊青弥。

“只要一句话,就能让民众知道事实,知道他们有多**,多肮脏。”

樊青弥明白他说的“他们”是指谁。

他的脑中突然浮现了宁远捷的模样,他的跛腿,他的泪沟,还有他夹烟的手指内侧。

“如果有人问你,你就如实告诉他。”他对他讲。

“樊医生,你愿意帮忙揭露真相吗?”

“我……我没明白。”樊青弥从恍惚中抽回思绪,有些不稳地开口,“日本人要败了,他们……他们必须接受审判,不能让他们就那么痛快地死了,所以我认为医治他们并没有什么问题。”

“所以你医治了他们。”男人出言确认。

“我…我是在……”

“他们康复了吗?”

樊青弥摇头,他感觉额角的筋疼。

“谢谢。”那位记者对他微笑了一下,“这就够了。”

他站起来,收好笔,把笔记本夹到腋下,“谢谢你的坦白,樊医生。”他又重复道。

樊青弥怔怔抬眼,看着他冲自己点头致谢,看着他动作轻柔地把椅子归置进桌底,看着他就这么离开了会议室。

寂静的会议室里,腕表发出嗒嗒的走秒声,樊青弥的脸色有点苍白,他抬手缓慢解开喉结处的纽扣,干涩的喉咙作出徒劳的吞咽动作。

他觉得自己犯了个大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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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糠大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