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倒吊人—并案

意识回笼,他犹记得昏睡前,那张满是沟壑,眼底藏不住恨意的脸。

阳光透过他的眼皮,他没睁眼,却看到一片赤红。

他被捆着扔在外面,时间大概是即将傍晚。

杨卓琛动了动脑袋,睁开眼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老汉下手很重,他的颈侧到现在还疼得厉害。

不过,这葛百户似乎看到他手上有伤,把他两手都捆在了前头,松松垮垮的。

杨卓琛坐起身,环顾一周,被那老头气笑。

他被葛百户捆着扔到垃圾堆里了!

杨卓琛迅速给自己解了绑,屏息从腐臭的垃圾堆里站起身,想抬手捏鼻子,却又嫌恶的甩了甩手,抬脚再次冲葛百户的桥洞走去。

走过那片冒着酸腐气息的垃圾坑,杨卓琛乍着两手站在桥洞外头,这回连门帘都不敢掀了,只是站在风口,任由风吹散他身上的臭味。

他皱眉气闷,脱了外头这件皮衣,穿着一件透风的墨绿色毛衣站在小坡上,凝望着不远处冒起黑烟的火葬场,耳边听到桥洞内微弱的响动,幽幽叹出一气,语气甚是悲凉。

“唉……百户叔啊,我真是白从饭店给您订了半拉月的饭咯,到头来您还这么对我,我妈说我小时候,你对我们十里八街的孩子们都挺好的,怎么这遭了回罪,还变|性了呢?”

杨卓琛一边唠叨,一边留心桥洞内的动静。

“前些年大了,也不知道您爷俩出事儿了,毕业了,当警察了,寻思回来看看您,您是不是生病了?把我们都忘了?怎么还一见面就动手……”

杨卓琛跺了跺脚,冲掌心哈了口热气,拎着皮衣打算离开,转头时看见桥洞里一闪而过的人影,他装作没看见,扬声道。

“百户叔,我们不是坏人啊,过两天我让同事他们穿着衣裳来,提着米面来给您办低保,您可别再给人打出来了啊,袭警你还得进去蹲两天呢。”

话落,杨卓琛利落转身,快步走上他来时的那条小路。

他心中默默念着数,精神全都集中在了身后。

“啊!啊……啊啊——”

那道嘶哑又呜咽的声音从杨卓琛身后传来,紧接着,是一道小跑来的脚步声,有些踉跄,似乎还有一根木棍拄着地面,一下一下的敲在地面。

杨卓琛转身,二人在落日的余晖中,看清了对方的脸。

葛百户打量着杨卓琛,眼中的疑惑越来越重,杨卓琛不在意,冲人扯了下嘴角,照旧打了他擅长的感情牌。

“叔,头两年我爸妈不在了,我也没回来,这村儿里,也没几个能认识我的了,您要是想不起来,也没事儿,就当那一棍子,是您替我爸妈打的。”

说着,杨卓琛愧疚地垂下头,不再去看对方的脸色。

“啊啊,啊啊啊……”

杨卓琛抬起头,就见葛百户侧着身子,一连指了几下桥洞,许是看杨卓琛不动,他便亲自走过来,伸手要抓杨卓琛的小臂,但在伸出手后,他又顿了顿,收回手。

葛百户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往身上干净的地方狠狠擦了两下,才再次伸手,但也只是拽着杨卓琛手上那件脱下来的皮衣外套,拽着人往里走,不由人拒绝。

桥洞里依旧黑得厉害,甚至在太阳落山后,连进口处那里的光亮都消失无踪。

他站在桥洞门口没动。

看着对方习以为常没入黑暗中的背影。

他感觉葛百户是个从没见过阳光的人。

他不会书写也不会手语,没了嗓子也没了孩子,他只能闭塞的生活在这个桥洞里。

除了出门捡垃圾和要饭的时候,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在黑暗无光的地方渡过。

嚓——

火柴亮起,杨卓琛透过门帘,看到了跳动的火焰。

一根根断裂的蜡烛被整齐的立在木桌上,葛百户点了一根烛火后,回头看了一眼,又点了两根分别放在杨卓琛两侧,直到杨卓琛所在的地方被彻底照亮。

葛百户刚去过饭店,桌上有个干净的餐盒。

他把餐盒推到杨卓琛面前,指了指餐盒,又指了指杨卓琛,然后两手做筷子装,在嘴边扒拉了两下,憨笑一声,视线划过杨卓琛的颈侧,有些歉意。

“不用,您吃吧,我一会儿回局里,有饭,您吃您吃。”

杨卓琛将葛百户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并不在意对方想要远离他的动作,反而靠近。

“您年纪大了,得吃点有营养的,这桥洞是个挺不错的地儿,但潮啊,我回去跟他们好好商量,到时候给您换个地方住。”

葛百户刚吃了一口饭,听到杨卓琛的话,连连叫着摆手摇头。

杨卓琛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不愿意搬还是不愿意麻烦他,拍了拍葛百户的后背,轻声询问:“怎么摇头呢?您怕麻烦我啊?”

葛百户呆了一下,看着杨卓琛的目光里,透露着窘迫,垂下头时,张口啊了一声,算是应下。

“不麻烦,我都是警察了,那就是给你们干活儿的,警察不干活,那不吃白饭嘛。”

杨卓琛循序渐进地劝解着对方,声线是他从不曾有过的温柔。

葛百户吃饭很快,他说完这句话,对方吃了一半抬起头,看着杨卓琛,伸出手,虚空点了点杨卓琛的肩膀和脑门。

这回杨卓琛好似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是啊,我有警察这身衣裳了,就是这回来没换上。”

杨卓琛解释完,葛百户神情变得有些恍惚,无声点头,继续闷头吃饭。

而杨卓琛就在这个功夫,观察到葛百户桥洞里有一些书和许多奖状,烛火朦胧,他看不见上头的名字,却也猜到奖状主人的身份。

“叔啊,您是不是,惹上什么人了?”

杨卓琛吞吞吐吐,看着身旁蜷缩着身子的葛百户,也跟着垂下头,嗓音有些低沉,“我、您突然就、说不出话,又写不了字,我来,其实也没想从您这儿打听什么,我就想着,跟您说上话,好给您把这生活改善改善。”

“对,我想帮帮您,但其实,我又不知道怎么帮,”杨卓琛点着头,忍不住嘲弄般笑了笑,“您给我捆起来,扔垃圾堆了,我是真气啊,心说这老头儿怎么什么人都捆呢?但我再仔细一寻思。”

杨卓琛把手放在葛百户的手上,干裂的皮肤露出深层的血肉,卷曲的裂缝处卡着脏污,因着居住地潮湿,关节肿胀的形状曲折又怪异。

“是不是,他们,连同警察一起害你了。”

这句问话,被杨卓琛以陈述的方式说了出来,猛然揭开了老人尘封多年的伤疤,而对方的反应,比杨卓琛预想的要激烈。

葛百户猝然抽回手,喉咙间发出一阵一阵的低吼,眼底带着警告,没了方才羞怋的模样,两手抓着人站起,推搡着杨卓琛,想要将他赶出这个桥洞。

“叔,叔你别激动,叔你听我说!”

老者的力气再大也抵不上正值壮年的男人。

推搡间,葛百户不小心被自己绊了一跤,杨卓琛赶忙给人拉回来,两手圈着对方。

葛百户背对他,杨卓琛此时抬头,也看见了墙上贴的,奖状上的名字。

“您害怕是吗?他们害了你,也害了平安!这两年您就这么一个人缩在这桥洞里头,是想凑活着,等哪天下去陪平安?!那这些真正该死的人呢?!您就这么撒手不管了?让他们逍遥快活去琢磨下一个平安,下一个你?”

葛百户愣愣得看着墙上的奖状,伸出那只枯朽的手,摸了摸已经潮到晕墨的名字,哽咽出声。

杨卓琛缓缓松开手,垂下头,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他抬手给了自己脑袋一下,呼了口气,佯装若无其事。

“对不起叔,不该跟您这么说话,您别见怪,但生气也对,我这人脾气不行,不过指定让所儿里来——”

说话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葛百户趴在墙上,小心翼翼地撕开众多奖状中的一张,而那奖状背后,还粘着几张作业纸。

外头起了风,桥洞里不是很暖和。

杨卓琛打了个喷嚏,将那件皮衣穿在了身上。

再回身时,葛百户已经把那几张作业纸取下来了。

葛百户没有再用那个破风箱似的嗓子开口,只是无声将手上那几张作业纸,放到了杨卓琛手心里。

纸上的字不是很好看,笔触稚嫩,也没有勤加练习,所以有些字歪歪扭扭。

因为常年折起放着,铅笔印记有些都印到了反面,杨卓琛凑近了烛火,将两年前葛平安和葛百户的遭遇,按照文字的描述,在脑中过了一遍画面。

他从这几张纸里抬起头,动作轻缓地将纸折起,从兜里拿出一个物证袋装好,站在葛百户面前,缓声道:“百户叔,这个,就是他们害你的原因,是吗?”

葛百户点了点头,杨卓琛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微微躬身,将照片放在老人能看到的位置,再次开口,“叔,您看看,当初从火葬场里逃出来的女人,是不是她?”

杨卓琛眼睛都不眨一下,目光锁定在葛百户的脸上,当他看到对方眼底的震惊与熟悉时,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葛百户点头了,杨卓琛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刘玉华没死,甚至她的死,还有人专门运作。

去年中旬意外身故,那她的意外,又是谁的刻意安排呢?

难道说,从去年开始,这些人就已经在为某个人的生命做准备了。

那么于斐呢?于斐又是他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杨卓琛安抚好葛百户的情绪,临走之前反复叮嘱,无论是谁再来打听这件事,都要像今天一样,把他们敲了扔垃圾堆。

葛百户连连点头,冲杨卓琛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抬起右手在空中画了两下,最后摇了摇头,拍拍胸口,摆手和杨卓琛告别。

杨卓琛放下心,回到车上,立刻给东郊派出所打了电话,也不管现在是不是已经下班,直接一个命令甩了过去。

得到对方再三的保证后,杨卓琛才挂了电话。

刘玉华,刘玉华。

杨卓琛嗫嚅着,“你会藏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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