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晓郢没有立刻反驳。她只是冷冷地盯着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和对无知的嘲弄。她侧过身,指向自己刚才工作的地方,那滴醒目的加固剂痕迹在冷光灯下清晰可见。
“你的‘顶级设备’,刚刚造成的震动,让我手里的加固剂滴在了这里。”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比任何怒吼都更有力量,“这片区域,颜料层极其脆弱,成分复杂,未经分析,任何一滴外来物质都可能引发不可逆的连锁反应!你所谓的‘安全阈值’,是谁给你的数据?是冰冷的机器,还是这片承载了千年时光的墙壁?”
徐翊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清了那块小小的、却异常刺眼的痕迹,又对上她那双冰冷中带着痛心的眼睛,刚才那股理直气壮的气焰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意外在所难免”、“技术需要磨合”,但在对方那沉重的、如同守护着整个世界的目光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手里那台昂贵的设备,此刻嗡嗡的轻响也仿佛变成了难堪的噪音。
洞窟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千年佛陀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默俯视着这两个渺小人类的激烈对峙。尘土的气息混合着设备散发的微弱塑料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最终,是徐翊砜先移开了视线。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惹祸的设备,手指用力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猛地抬手,用力按下了关机键。嗡鸣声彻底消失,洞窟瞬间跌入一种更深的、令人耳鸣的寂静中。
他什么也没再说,甚至没再看欧晓郢一眼,只是猛地转身,肩膀撞在低矮的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带着一身压抑的怒气,大步冲出了洞窟。那台昂贵的扫描仪,被他紧紧攥着,像个灰溜溜的战利品。
区晓郢站在原地,听着他远去的、愤怒的脚步声消失在甬道深处。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冰冷的尘埃涌入肺腑。她转过身,重新走向那片被意外玷污的壁画。菩萨低垂的眼睑依旧悲悯,那滴小小的圆斑,像一个突兀而刺眼的伤口。
她拿起一支更细的笔,蘸取了特制的稀释剂,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更加缓慢,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灵魂。只是这一次,她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无奈。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而这片脆弱的千年色彩,经不起他们之间任何一次交锋的余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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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的深秋,是风沙雕琢世界的季节。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挣扎着撕开东方沉甸甸的夜幕,戈壁滩依旧沉睡在一种亘古的寂静里。凌晨六点刚过,寒气便已凝成实质,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针,轻易刺透衣物,扎进裸露的皮肤。区晓郢裹紧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薄呢外套,推开了保护中心宿舍楼那扇厚重的铁门。166公分的身高在空旷无垠的天地间更显单薄,像一株倔强的骆驼刺。脚下踩着的石子路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沙沙”声,是这黎明前死寂世界里唯一的伴奏。远处,莫高窟连绵的崖体如同蛰伏了亿万年的巨兽,在尚未苏醒的戈壁滩上投下沉默而庞大的剪影。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掠过稀疏低矮的红柳丛,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呜咽,吟唱着无人能解的荒漠挽歌。
区晓郢深深吸了一口清冽到近乎刺痛的空气,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黑暗中。她喜欢这份独属于清晨的静默,喜欢这份仿佛整个敦煌——连同那些沉睡在数百个洞窟里、跨越了千年时光的佛国世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错觉。这份静默中蕴藏着一种磅礴的力量,一种沉淀了无数朝圣者足迹、画工心血和岁月尘埃的庄严。她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土地上,与脚下这片粗粝的戈壁奇异地契合。
大约二十分钟后,莫高窟保护中心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外部世界的金属大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内部恒温恒湿系统营造出的微凉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带着一种欧晓郢无比熟悉的气息:旧纸张微微发霉的陈旧感、各种矿物颜料混合后散发的独特微腥、一丝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仿佛凝固了时光的微尘味。这是她工作了七年的地方,这里的每一缕气味都浸透了历史的重量,早已成为她呼吸的一部分。
换上那身纤尘不染的纯白色棉质工作服,区晓郢习惯性地走向自己负责的修复区域。白色,象征着纯净与守护,也时刻提醒着她工作的神圣与不容有失。然而,她的脚步在窟口那扇虚掩的木门前,却毫无征兆地顿住了。
窟内,那铺天盖地的盛唐佛国气象,那满壁风动、天衣飞扬的瑰丽世界前,伫立着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深灰色的专业冲锋衣袖子随意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而紧实,小麦色的皮肤下隐隐可见薄肌的轮廓,透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他微微仰着头,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专注地凝视着南壁那尊著名的“思维菩萨”塑像。菩萨低眉垂目,唇角噙着一抹穿越了十四个世纪的、悲悯而永恒的微笑,仿佛在无声地倾听着每一个驻足者内心的波澜。几缕惨淡的晨光,艰难地穿过窟顶特意为采光而保留的、小小的窗洞,在窟内弥漫的微尘中投下几道斜斜的、朦胧的光柱。其中一道,恰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清晰地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清晰利落的下颌线,皮肤在微光下显得异常白皙细腻,与他手臂的肤色形成微妙反差。
他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几乎在欧晓郢脚步顿住的瞬间,便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身来。
当他的面孔完全呈现在窟内昏暗的光线下时,区晓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牢牢攫住——那是一双极大的眼睛,眼窝深邃,眼型是漂亮的杏核状,瞳仁是极深的、近乎墨色的棕,在窟内略显幽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像是吸收了所有微弱的光线再将其点燃。此刻,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随即迅速被一种坦率的好奇和毫不费力的热情所取代。他的嘴角自然地向上扬起一个弧度,笑容干净、明亮,带着一种阳光穿透云层般的感染力,在这沉静肃穆的千年洞窟里,显得……有些突兀的晃眼。原来是徐翊砜。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清他的脸,因为偏见所以忽视。
“嗨,早啊!”清朗的男声打破了窟内的沉寂,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仿佛他们十分熟络。“区晓郢老师,再次正式认识一下,我是徐翊砜,刚加入数字化项目组的。”他几步就走了过来,带着一股风,自然而然地伸出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掌心带着健康的淡粉色。
区晓郢的目光在他伸出的手上停留了半秒。那是一只属于年轻人的、充满力量感的手。她这次依然没有去握,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平稳,如同冰玉相击,清晰却不带温度:“徐工,欢迎。你的工作区在隔壁的影像扫描室,那边设备调试需要人手。”她的语气平淡无波,直接越过徐翊砜,仿佛他只是一个需要被引导到正确位置的路标,径直走到思维菩萨像前那张宽大的、堆满了各种精密工具的工作台旁,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昨天收尾的工具。
细长的竹制镊子、柔软如婴儿胎发的羊毛排刷、盛放着不同浓度蒸馏水的小玻璃滴瓶、特制的薄刃手术刀、勾线细如发丝的特制毛笔……每一样工具都被她拿起、擦拭、检查、然后精准地放回原处。她的动作流畅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严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祭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那个笑容灿烂的闯入者彻底屏蔽在外。
徐翊砜的手在空中尴尬地悬停了一瞬,随即自然地收回,插进了冲锋衣的口袋里。他脸上那灿烂的笑容没减半分,只是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和……兴味盎然的探究。他毫不在意地跟到工作台边,目光饶有兴致地掠过她纤长白皙的手指和她面前那些精密度极高的工具,最后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哇,这工具可真够精细的,”他语气里是真切的赞叹,声音在空旷的石窟里显得有些清亮,“感觉比我们搞3D建模用的那些高级触控笔还要讲究得多。”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些,试图看清一个造型奇特的微型喷壶。
区晓郢拿起一把特制的薄刃小刀,刀锋在穿过窗洞的微弱晨光里闪过一道冷冽的微芒。她没有回应他的评价,仿佛没听见。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菩萨像衣褶边缘一小块覆盖着年代久远酥碱土垢的区域。小刀在她手中稳如磐石,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初生婴儿的肌肤,精准地剔去一小块已经松散的土垢,露出下面一层相对完好的颜料层。那动作,精确得如同最顶级的微雕大师在进行创作,又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
“技术是手段,不是目的。”她终于开口,头也没抬,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宇宙真理。“目的是最大程度地保护本体。任何操作,首要原则是不伤害。”她放下小刀,拿起一支细如发丝的勾线笔,在旁边的调色盘里蘸取了极少量特制的、近乎透明的固色剂。然后,她微微倾身,屏住呼吸,将笔尖小心翼翼地沿着壁画上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边缘描补。那道裂缝蜿蜒在思维菩萨低垂的眼睑旁,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开来,牵动整片壁画。她的眼神专注得惊人,琥珀色的瞳孔里只映着那道承载着千年时光的伤痕。
徐翊砜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和紧绷的下颌线。166的身高在女孩中不算矮,但此刻站在高达数米的巨大壁画前,她显得异常纤瘦单薄,仿佛一阵戈壁的风就能将她吹散。宽大的工作服袖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一段细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她的鼻梁挺直秀气,下颌的线条清晰利落,皮肤细腻,在窟内幽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象牙光泽,有一种跨越了时空的、宜古宜今的独特韵致。只是眉眼间那层仿佛与生俱来的淡漠,像一层薄而坚韧的冰壳,将她与周遭的一切,包括他这个突兀的闯入者,清晰地隔离开来。
“保护本体当然重要,”徐翊砜倚在工作台边缘,身体放松,语气依旧轻松,但内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自信,“但有些本体已经脆弱到无法承受哪怕最轻微的物理接触了。比如这里,”他抬手指向思维菩萨像裙裾下摆一处颜色明显暗淡、表面甚至出现细微粉化结晶的区域,“传统的临摹需要近距离观察甚至接触,物理加固更是直接作用于本体,风险系数太高。但高精度非接触式3D扫描加全息影像重建就不同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技术掌控者的笃定,“它可以原原本本地、毫厘不差地记录下来,不仅能看到表面,还能透视分析内部结构。更重要的是,在虚拟空间里,我们可以尝试各种‘无损修复’方案,模拟不同干预手段的效果,风险无限趋近于零!”他摊开手,做了一个“完美”的手势,眼神灼灼发亮。
区晓郢手中的勾线笔稳稳地停在半空。终于,她抬起了眼,那双沉静的琥珀色眼眸看向他。她的眼睛形状很美,眼尾微微上扬,但此刻里面没有任何波澜,清晰地映出他带着自信笑容的身影,却像映着一块石头。她没有看被他指着的区域,声音清冷干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风险为零?”她反问,“激光扫描的光热效应,对脆弱颜料层和背后地仗(壁画依附的泥层)的潜在影响,你们做过多少年期的稳定性追踪实验?一年?三年?五年?”她微微侧身,指向菩萨像背后一处更隐蔽的、颜色剥落严重、几乎只剩下泥土底色的区域,“还有这里,大面积的色彩信息已经彻底丢失。你们扫描仪捕捉到的光谱信息再完整,后期‘复原’出来的颜色,有多少是基于残留颜料科学分析的真实数据推测?又有多少是后期人为的、基于现代审美甚至个人主观想象的‘再创作’?”她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严苛的质疑,“这种数字化的‘完美复原’,披着科学的外衣,本质上和造假有什么区别?”
窟内一时间只剩下她清冷的声音在回荡,撞击着古老的墙壁,显得格外清晰。思维菩萨唇边那永恒的微笑,在微尘弥漫的光影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意味。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洞移动了角度,将徐翊砜一半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千年壁画上,像一个突兀的、无所适从的现代符号。
徐翊砜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明显地淡了下去,那双总是亮晶晶的大眼睛微微睁大,流露出清晰的错愕和一丝被冒犯的不快。他挺直了靠在桌边的身体,声音也沉了几分,显出几分属于专业领域的锐利:“区老师,之前的不愉快已经过去了,但数字化不是造假,是另一种形式的保存和传承!它能让这些人类文明的瑰宝突破物理限制,让全世界更多人看到、研究、欣赏,而不必亲自挤到敦煌来,承受人潮、呼吸、甚至光线带来的二次伤害!”他向前踏了一小步,试图加强自己的说服力,“至于光热效应,我们用的设备是国际最顶尖的第三代激光扫描仪,波长和功率都经过严格筛选,参数设置远低于国际公认的安全阈值!我们的数据模型也是基于全球海量文物数据库和经过反复验证的严格算法……”
“数据库?”区晓郢打断他,唇角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近乎嘲讽,“再庞大的数据库,能囊括莫高窟每一粒沙尘独特的沉降轨迹?能模拟出这洞窟里一千四百多年里每一次微小的湿度变化、每一次地震的余波、每一次通风带来的空气扰动,对颜料分子结构造成的累积性、不可逆的影响?”她的目光从壁画上移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像沉静的湖泊,“数字模型可以设定参数,可以追求完美,但真实世界,从来就不完美。这些不完美,这些时间的伤痕,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她重新低下头,拿起一把极细的软毛刷,极其轻柔地拂去刚才清理下来的一点点微尘,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慰一个沉睡千年的灵魂,“完美的复制品,终究是复制品。站在这里,感受到的这份来自时间的沉重呼吸,这份跨越千年的凝视,冰冷的数字屏幕,永远也给不了。”
窟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滞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徐翊砜站在那里,看着区晓郢重新投入工作的、沉静而疏离的侧影,眉头紧紧蹙起。上午的暖阳似乎也无法驱散这突如其来的寒意。他第一次在这个安静得近乎冷漠的女孩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近乎固执的守护力量,以及一种对他引以为傲的技术的深刻质疑。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某种强烈的、被挑战的火光,一种混杂着不服输和强烈好奇的复杂情绪。他不再试图争辩,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在她专注的身影和斑驳的壁画之间来回游移,像一头初次遭遇坚固壁垒的年轻猎豹,在思索着如何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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