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林蒹而言，午休前在教室读闲书的时间，就像窗外校道旁摩挲的树影曳落的细碎阳光，恬静而美好。窗帘透出的阳光下漂浮的灰尘，电扇扇叶与空气的摩擦，微风吹拂下她额前晃漾的发丝，仿佛时光在静谧中逐渐沉淀。
“你听说了吗？最近有人在楼道里接吻，被老师抓到了喔！”
“哇！真可怜……”
“听说还是两个女生呢……”
“哇……”
“明明两个人都是女生，却……”
“很奇怪对吧……”
“唉……”林蒹合上书，带着被打搅的坏心情走回宿舍。
在楼道里接吻的女生……就像那天她看到的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件事，她的心里就格外烦闷。
她衷心希望她们的处境不要太过艰难，但是……平时对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为什么偏偏会抓到她们呢？因为是女孩子，所以更危险？对风气的影响更坏？
同时，她的内心也更加坚定地决意要隐瞒自己的感情，哪怕不为别的，就为了保护许流萤。她无法想象那孩子在面对他人的议论时会遭受多么大的痛苦。对她来说，许流萤就像展馆中的蓝宝石，被供在最高的展柜里享受最耀眼的光芒，而她则是一名臭名昭著的怪盗，无时无刻希望把她偷走。但她不敢，她怎么敢因为一己私利将在灯光下闪耀的她变成自己的赃物？
再说了，就算被她接纳又怎么样，正如现在这样，这种关系注定不被人们接受。以她的性格，可能不会在乎流言蜚语，但她不知道，即使是一片污垢在纯白的雪地中也格外扎眼，更何况，即将落下的是漆黑的雨。
林蒹决意疏远她，至少等这份热情先过去，也许过段时间，她会发现自己只是一时的冲动，或者这份感情只是更加单纯的，无害的关系。
仿佛察觉到林蒹的疏远，许流萤对林蒹的态度更为殷切，但对上那双纯净的眸子，林蒹总是刻意回避。
这段时间，两人仿佛在以对方接到球为目的，你来我往地打着网球，球在两人之间弹跳，像彼此试探的话语一样，想尽办法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想法。许流萤充满朝气地挥动球拍，荧光色的球直白地飞到林蒹可以轻易接到的位置，对上那双期待的眼睛，球技拙劣的林蒹却只能回以不堪入目的击球。
受挫的许流萤带着遭到无妄之灾的委屈，以及像孩子做错事般对她刻意的讨好使林蒹更为心痛，但她不断地规劝自己不要再向许流萤伸出手，怕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荆棘向她蔓延。
最后，许流萤像认命一般，不再做无谓的努力。
这样也好……不对，这样才好。
……
“我说，稍微来聊聊吧？”感受到额头的冰凉，林蒹不由得缩起身子，拿着罐装饮料的何汶汐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尹听雪依然形影不离地在她身边。
“突然之间干什么……”林蒹虽然不明白何汶汐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但对方特意挑许流萤不在的时候，对她想说的事情大概也能猜到一些。犹豫片刻，林蒹还是决定跟她们走。
“这里是……？”她们停下脚步的地方，恰好就是那个没人会经过的露台。林蒹不由得有些惊讶，心中有股莫名的预感，使她有些背脊发凉。
“啊……看来那天她没认出我们呢。”两人相视一笑，“那么这样呢？”就在林蒹的面前，两人十指相扣。
“怎么会……为什么是你们……”心中流露的悲伤让林蒹不住地颤抖，她想象过的同学之间的流言蜚语，想象过的传闻中老师对她们的处罚，想象过的人们投来的异样目光，而这些，通通都切切实实地压在面前的两人身上。
为什么她们还能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笑着呢？
“喂，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诶……对啦，是我们。”
“被大家议论不会觉得难受吗？”
“一开始当然会……但是之后就没事了，因为老师没有公布我们的名字，所以那些话也没有直接指向我们。”
“……老师怎么罚你们？”
“其实也没怎么罚，说是下次被抓就要见家长咯，那不被抓到不就好了。”
“我们没关系的啦，既然决定在一起，也就无所谓别人的眼光了。”
雨后的秋天总是那么慵懒静谧，不太刺眼的阳光穿过沾着水珠的叶子，在地上留下摩挲的影。几声寥落的蝉鸣混着若有若无的花香，透过半掩的窗，和清爽的风一同掠过她们的耳畔。
林蒹突然觉得两人的笑容分外刺眼。
这段感情看似美好，但对于两人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这样不管不顾地互相靠近，不就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吗？
如果，如果真的为对方着想，分开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先不说我们的事，你和许流萤最近吵架了？”
“我们没有吵架……”
“那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呢，她肯定会很开心的……”
“不不不，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有跟你说过什么吗？”林蒹猛然惊觉，原来对方一直把她们当作同类，她倒是无所谓，但许流萤不应该是。
“用不着说，我们一看就知道。”
“开什么玩笑……你们是想把我拉下水，帮你们保密对不对？我回去了。”林蒹想极力否认，急切之下伤人的话脱口而出。看着不知所措的何汶汐，她自知失言，匆忙逃走。
“你不怕她把我们的事传出去吗?”尹听雪拉了拉何汶汐的手。
“不，我知道她不会。”何汶汐转过身来，回握她。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勇气的。”
“她需要时间。”
……
2
虽然莫名其妙被林蒹冷落，但是许流萤最近没有精力和她斗气了。
她从很早就发现，小白睡得比以前多，吃得比以前少。带它去宠物医院检查，发现是上了年纪的狗狗都可能会面对的疾病——慢性肾衰竭。小白和自己一样，已经16岁了呢。虽然通过药物可以减缓症状，但是，世界上还没有药物能够挽回即将逝去的生命。现在，小白已经不能进食，偶尔还会在睡梦中痛苦地抽搐。
“它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它是我见过的最长寿的狗狗之一，平时一定照顾得很好吧？”医生是这么说的。
“最多5天，就要到时间了，你可以先把它带回家，但最后的日子会特别痛苦……也可以早点帮它解脱，当然，决定权在你。”
“……我明白了。”
回到家，许流萤神情恍惚地守在小白身旁。
“这只狗是那家伙要养的，他走了，就把它丢掉吧。”
“不行！那样的话，我们不就也变成讨厌的、不负责任的人一样了吗？”平时乖巧听话的许流萤用小小的手抱住小白的脖子，第一次和妈妈对峙。
“行……你想养的话就随便你。”
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几乎每一刻都有它的陪伴。那样的日子仿佛理所当然一般一直持续着。
她当然知道总有一天会分开，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医生说小白的时间到了，明天要来见它最后一面吗？』
回过神来，许流萤发现自己已经在和林蒹的聊天框里输入了这样一串文字，而自己的手指凝固在发送键之上。
要让她和自己一起分担这份悲伤吗？这样真的好吗？
虽然说迄今为止都是一个人，之所以能走到现在都是因为有小白的陪伴。这样来看，其实自己并不算是能够可以承受孤独的人。
那样的话，除了向林蒹寻求庇护，许流萤想不到别的方法。她又想起那个夏天林蒹离开之后，无边的冷寂从家里的四面八方袭来，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家那么大那么空荡荡的。那时候也幸亏有小白在。
但是以后小白不在了。
要怎么办才好？如果在这种时候再依赖林蒹，自己一定会变得再也离不开她。她知道以林蒹的性格一定不会拒绝。
可是自己真的有权利让她这么做吗？自己真的有权利将她的人生与自己绑定吗？明明那孩子比任何人都向往自由。
但是好想见她。
少女怀着自私的念头，向神明许下愿望。
……
『医生说小白的时间到了，明天要来见它最后一面吗？』
林蒹收到这条信息，大脑一片空白。
她知道小白对许流萤来说意味着什么，它几乎是她孤独的生活中唯一的支柱。她可以想象许流萤此刻的悲伤，也可以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敲下这段文字。她同情许流萤，同时也陷入无尽的懊悔，为什么自己没有察觉，为什么自己要故意疏远她。
如果这次向她走去，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她怕自己回应了许流萤的渴求，就会被她依赖，而她一定会对这份依赖感到满足，两人一同坠入无边的深渊。
但是好想见她，好想在她身边，不想让她一个人。
将自行车踩得飞快，秋夜萧索的风从脸庞掠过，林蒹敲开了许流萤的大门，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
到了离别的日子了，许流萤搂着躺在手术台上的小白，不断地抚摸着它的头。小白轻轻摇动尾巴，作为回应。
“再见啦，小白，以后还要来我们家哦。”针管刺入小白的静脉，许流萤注视着药液注入小白的身体里，不一会儿，小白看向两人的目光变得呆滞，随后，像是睡着了一般闭上眼睛，呼吸声逐渐微弱。
最后的最后，在许流萤的怀中，它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做到了喔……”走出宠物医院，许流萤转身面向林蒹，湿润的眼睛在秋阳中闪耀。
“嗯。”
“我有好好负起责任喔……”眼眶中积攒的泪水从脸庞滑落。
“嗯。”
“还会再见的吗……”
“嗯！”
两人在街道中再次拥抱，像越冬洄游的鱼，为了寻找温暖的地方而聚到一起。
……
林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们在教堂中央，教堂的穹顶上站满了人，他们齐齐高唱赞歌，向她们投下石块——钟楼敲响终末的计时，世界被置于火刑架上，花窗破碎，琉璃般的破片刺穿她们的心脏……
梦醒了。
耳边传来许流萤均匀的呼吸，一定是白天哭得太累了。
林蒹侧过身，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
如果漆黑的雨终将落下，那就为彼此撑伞吧。
伴着橙花轻盈的甜香，少女再次坠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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