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日日与苏妁相见的机会,华昀心中欢喜难掩,情绪舒畅,连脉象也随之平稳了许多。所谓打消华晔的疑虑,说到底不过是托辞而已。
他内心最真实的意图,乃是在离开前能与苏妁好好相处一段时日。
毕竟,锿牢国一去,生死未卜,长安城中的许多局面也将脱离他的掌控。此行是一场破釜沉舟的博弈,他的未来,变数大于定数。
他渴望探知苏妁对他的心意,却又担心过于急切,会惹来她的反感。他深知,苏妁并非寻常女子,她心在医道,志存高远,非以择婿嫁人为念。
况且,若苏妁对他无意,他岂不平白给她增添了无谓的压力?
苏妁自是无法窥见王爷那般九曲回肠的心思,也难以像他那样无所顾忌。她在暗藏的紧张与无奈中,步步为营,谨慎前行。
实践考核在这样的心情中结案了。被诊断对象的反馈乃此项考核评分的重要依据,有王爷在,苏妁自然无需有任何担忧。
然而,她心中并无欢喜之感,反倒因少了凭自身努力而获得认可的过程,生出几分失落。
未经商议,便擅自出此策,打乱了节奏,使得言不由衷,行不由己。即便此人是王爷,苏妁亦不喜这种被忽然支配的局面。
因此,她对华昀的态度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凡事公事公办,不再有前几日那般心心念念欲回应的缱绻之意。
特设的药草学加试亦如苏妁所料顺利完成。
接下来,便是等待考核成绩放榜与皇帝殿前面试裁定。综合评审通过者,便会收到录取通知文书。
放榜那日,天公不作美,今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宫墙瓦壁皆被打湿,到处一片湿漉漉。苏妁与春颜撑着油纸伞行至太医院,见布告栏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尽是那些翘首以盼、焦灼不安的医者们。
对于这些男医师而言,入太医院的意义大多与苏妁不同,简单纯粹的多。有些人肩负着家族的世俗使命,迫切地想以医为官,光耀门楣;有些人则是为了精进医道,寻找更好的机会实现理想与抱负。
然而,他们没有因性别而受束缚的苦恼,也未曾遭遇太医院的特殊“关照”,较之苏妁,他们幸运得多。
苏妁站在一旁,不急不躁,微微垂着眼帘,静候春颜替她查看结果。
“啊!通过了,通过了,你真的通过了!妹妹,你真是太棒了!”
果然是好消息!
春颜激动得难以自抑,一会儿握住苏妁的手,一会儿又将她紧紧拥抱,脸上洋溢着发自肺腑的喜悦笑容。若是不知情者见此情景,定会以为榜上有名的不是那平静从容、笑而不语的苏妁,而是那兴高采烈、喜形于色的春颜。
“恭喜苏医师,愿大家皆能通过殿前面试。”
“闻苏医师擅治疑难杂症,若能成为同僚,盼日后有机会相互切磋交流。”
“苏医师果然是人中龙凤,才学非凡……”
众所皆知,苏妁所面临的考题,远比男医师们的通考内容更加艰难,不仅题量繁多,还有各种加试。见她竟也顺利通过,许多人不禁对她投以赞许钦佩的目光,纷纷前来攀谈搭话。
然而,有人欢喜,便有人愁。
一些不幸落榜的医师,眼见苏妁这边的热闹场景,心中顿时充满酸楚,欲哭无泪。还有那性情偏激、守旧的老医师,甚至暗自叹息,感慨道:“连一介女子都能考过,为何我堂堂不惑之年的七尺男儿,竟如此无能?”
幸而此次考核未设名额限制,众人之间并非你争我夺的竞争关系,否则这些人恐怕会将自己的失败怨愤地归咎于苏妁。
若是那般,苏妁不仅要面对自身挑战,还得承受来自四面八方之无端责难与猜忌。
此番考核虽然辛苦及波折,所幸并未引发更大的纷争,苏妁得以只专注于眼前,而不至于为旁人的怨怼分心。
*
皇帝殿试前一日寅时,华昀再度遣人约苏妁秘密前往清河王府会面,然而她却断然拒绝。
此时,她内心正陷于深深挣扎之中,确实需要时间来仔细权衡,认真思索未来的每一步。
她心知,随着王爷的离开,他们所谓的盟友关系,将形同虚设。
她面临的困难仍然繁多,所居处境亦颇混乱。无论是追查父亲之案,抑或面对可能来自皇上的威压,这些在不久的将来,她都必须独自面对。
是日正午,苏妁与小姐妹们在膳厅用完午饭。春颜、采云等人需至各宫侍奉主子,便先行离去。苏妁独自返寝屋途中,忽听一略熟悉的声音响起:“苏侍医,请随我走一趟。”
苏妁循声望去,竟是考核首日于宫墙拐角处拦住她的那位内侍。
“可又是受清河王爷吩咐?”苏妁冷声问道。
“正是如此。王爷已等候苏侍医多时,请您务必随我前去,莫要令奴才为难。”内侍对苏妁算是客气,但因王爷交代之任务不得违背,语气中又透着不容拒绝的凌厉。
苏妁不欲为难无关人等,只好漠然跟随。那内侍引着她,左拐右拐,曲径通幽,最终进入一偏僻宫院。
从外观看,这名为“普照宫”的宫院与常见宫院无甚区别,但一入内,却别有洞天。院落设计精巧,以水道为主干,假山亭台环绕。暮春三月,依依垂柳,潺潺流水,啾啾鸟鸣,这美妙绝伦的景致,使苏妁瞬间舒缓了情绪,不再如先前那般心神肃穆。
“王爷在殿内,你且进去吧,奴才就先告退了。”内侍说罢,便退将出去,并关闭了院门。
苏妁走进殿中时,王爷正凝视一支青翠的垂柳条出神。见她进来行礼,王爷抬眼望她,眸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虽读不懂那情绪的具体含义,但苏妁亦能猜测,里面定含有几分嗔怪。
“苏侍医,你……”王爷欲言又止,依旧定睛望着她。
苏妁被这氛围弄得别扭难受,只得主动打破尴尬:“王爷多次遣人相请,可是有要事吩咐臣女?”
王爷未作答,却将话题转到另一处:“苏侍医可知‘普照宫’的寓意?”
苏妁方才见到宫名并未多想,闻王爷一问,她恍然大悟,道:“回禀王爷,依臣女愚见,应是取王爷之名‘昀’字拆解之意。日匀,光明普照,此意甚好。”
刚说完,又一念头迸发脑海,苏妁补充道:“莫非,此处是王爷在宫中的住所?”
“苏侍医果然聪慧过人。此处确是本王少时居所,‘普照宫’三字,乃父皇亲题。”华昀说罢,终于不再冷颜,轻轻一笑,又道:“本王在此拥有最美好的童年时光,也在此度过最痛苦不堪的岁月。十八岁迁居清河王府后,此处虽有人日日打理,本王却从未再来。但无论如何,此处于本王而言,具特殊意义,故今日邀你在此相见。”
苏妁闻言,只觉心头一颤,既感动又惶恐。她心中自嘲,为何总是控制不住地为王爷纠结?先前告诫自己心如止水,此时又不作数了么?
然而,她所有微妙的表情和心绪,都未逃出华昀的眼睛。
华昀起身,走到苏妁面前,见她一双杏眼水波盈盈,疼惜之情泛上心头,脑中一片空白,全凭心意驱使,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拥住,并以唇轻吻其头顶。
温暖的怀抱,温热的气息,苏妁如入云端,如陷梦境。她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王爷会作此举动,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华昀亦是一惊,心叹自己过于冲动,但却不愿放手,反而越箍越紧,仿佛生怕苏妁反感他,挣脱他,离开他。
其实,自实践考核那日起,他便察觉到苏妁对他的态度有所转变。但彼时,他只以为苏妁是因考核压力情绪不高,未曾料到她竟是真正疏远于他。
今早,他在清河王府等待苏妁赴约,却听到她拒绝的回禀,顿时愤懑无措。不悦之情翻涌,无法排遣,最终他屈从于血气,再一次复发躁郁,将书房中笔墨纸砚尽皆抛洒。
浓墨四溅,恰有一滴落于他面庞,划出一弧黑渍,宛若泪迹。他抬手拭去,却见红黑交融,才发现指间不知何时被何物戳破。
他终于稍清醒,得以潜心思考近日之事。他想,或许因他突然出现在实践考核现场,让苏妁产生了误会吧。于是,他来到这久违的故居之所,让人带了苏妁来。
若见不到她,若不能问明缘由,他恐怕要再陷疯魔了。
……
“王爷,您此举何意?”
片刻后,苏妁回了些神智,仰头对上华昀的视线,问出了心中疑惑。
她当然知道男女之间的拥抱意味着什么,但王爷从未明言,她怎敢自作多情?然而,她还是在不自觉间贪恋着王爷的怀抱,未做丝毫挣扎。
“妁儿,本王心悦于你。”
华昀终于将一腔爱意脱口而出,随即吻上了苏妁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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