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慌张地唤了声庙祝大人后,阮白鱼转身撞入了柳树中,又探手拽回裙摆,确保不留一片衣角。
“呀!”竹小郎亦是一声惊呼,后化作流萤转瞬间隐没于夜色,徒留祁岁狼狈地闪身躲避。
呵,劳什子香香甜甜的情谊,看来芝麻糖且是省下了。
躲过直冲面门的阴气,祁岁后知后觉地嗅到股犹如腐鱼的腥臭味,满裹着恶意朝人兜头砸下,常人若是被扑到一星半点,恐怕要折进去半条命。
滚灯摇晃,他苍白的面色在明灭的烛光中愈发阴郁,目光落在不远处仍在嚎啸的恶鬼身上,泛红的眼尾染上抹狠色。
浓稠如淤泥的鬼气裹着只恶鬼,其头大如斗,眼若铜铃,每声尖啸都会迸射出团团挟着恶意的阴气。
阴气翻滚弥散,草木萎靡,翠竹断折。
往日在竹林内甚是喧嚣的野鬼孤魂噤若寒蝉,唯余草木折断声。
竹林顷刻间便被清出片空地,其中央立着道虚虚缥缈的男子身影,只瞧他衣袂翩飞,每每轻甩拂尘都能从恶鬼身上抽出大团的阴气。
“啊啊啊——”
恶鬼左突右撞,形如翻滚的野狗,不多时淤泥鬼气就被削成一层薄纱。
而那被削下的阴气,皆顺着竹林间隙向外扑去。
看着朝他袭来的阴气,祁岁唇角泛起冷笑,恶意森然的阴气原是这么来的。
瞪了眼打鬼如逗狗的身影,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墨鳞鞭狠抽了过去!
啪!
墨鳞鞭蜿蜒似蛇形,阴气触之滋滋作响,霎时散了个干净。
鞭声噼啪,须臾间,祁岁周身便清出三尺方圆的空地。
许是响动大了些,竹林空地中央的身影顿了顿,男子又一次甩出拂尘后侧眼瞧了过来。
遥遥一眼,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侵入感。
祁岁不适地抿抿唇,下颌收紧冷眼回视过去。
男子似是轻笑一声,不再悠游轻缓地逗弄,拂尘甩出凌厉的力道朝恶鬼砸下。
“啊啊啊啊!!!”
尖啸转高又回落至消弭,恶鬼亦随之魂飞魄散,只留四散的阴气。
阴气扰扰,男子自晦暗斑驳的竹林中踏出,调笑声亦幽幽游荡而来,“久未来此,竟不知竹林艳鬼也有如此俊俏手段。”
祁岁闻言胸腔剧烈起伏一瞬,手腕一抖挥着墨鳞鞭抽上男子口唇,不会说话还不如抽烂了去!
他平生一厌旁人说他颜色艳,二恶说他命短,艳鬼二字将两者占全了。
眼前之人真真惹人生厌!
男子反手甩出拂尘挡住墨鳞鞭,鞭身同尘尾纠缠拧起,一时间竟有些难舍难分。
掌心感受着拖拽的力道,祁岁不禁眯眼,又暗自加了一分力。
不想男子很是卑鄙,趁机摆臂收紧了拂尘,巨力之下鞭身噌地一声崩断了几丝墨线。
祁岁见此眉眼一厉,向前迈了步扬声喝道:“松开!”
他爹赵老棺是城中手艺最好的棺材匠,除开制棺手艺,他最擅长的却是制墨。
棺材匠制棺离不得墨斗,而由黑狗血、鸡冠血和朱砂等至阳之物伍配调成的墨汁,则具有驱鬼镇邪之效。
浸透墨汁的墨线更是威势非常。
三年前,在祁岁可独自应对阴阳事时,赵老棺亲手用墨线为他制了条软鞭,让他用以自保。
墨线制成的软鞭通体漆黑,鞭身细密若鳞片,祁岁给它取名墨鳞鞭,平日里很是爱惜。
墨线的崩断声入耳,他心也跟着抽了下,朝着男子怒目而视!
“脾气倒是和手段一样。”男子意味不明地哼了声,抬脚上前几步顺手卸了力道。
拂尘尘尾散下,同攀缠紧密的鞭身分离开来,祁岁连忙震手收回墨鳞鞭。
凑得近了,男子形貌亦沁入了眼底,其身着云纹玄色道袍,头戴玉冠,身姿泠然若仙。
只是禁不住细观,他虽面如冠玉,但唇角微垂,凤眼微敛遮盖了将半瞳仁,很是目下无尘。
装腔作势。
祁岁暗自唾了一声,手指轻抚了几下鞭身,仔细妥帖地将其收回了腰间。
收整好,他才瞥了眼眼前人,勾唇刺了句,“倒是闻人庙祝,眼神不大好。”
方才情境混乱,祁岁也是才刚想起阮白鱼惊呼的那声庙祝大人。
繁桑城内仅有一座青元娘娘庙,庙中现下也只有一位年轻庙祝。
闻人庙祝,闻人晦。
闻人晦身形一晃绕至祁岁身前,垂首间四目相对满是兴味,“我亦认得你,城西长生店的小东家。”
眼前人凑得太近,鼻尖嗅到清浅的檀香味,祁岁蹙眉后退两步,“我们见过?”
“未曾。”
祁岁的疑惑如有实质,闻人晦眼中兴味更浓,“厌苦师父为你父亲解过命签。更何况,鬼木城中即便是垂髫幼童也知你棺材子的名号。”
他言语中沾着星点笑意,说出的话却透着刻薄。
果然该抽烂这张嘴。
祁岁眼神不善,冷哼,“彼此彼此,闻人庙祝的名号亦不遑多让。”
以他听得的闲话来讲,此人在阴阳两间皆没甚好名声,死鬼闻风丧胆,活人避之不及。
他二人相较,还是闻人晦更惹人嫌弃。
听我反唇相讥,闻人晦面色不改,不多言语而是直接挥了下拂尘。
见他动作,祁岁警惕地绷紧了身子,抬手摸上了腰间的墨鳞鞭。
闻人晦仿若不觉,仅是反手招起同大鱼骨瓮放在一起的红线,“此物倒是有些意趣,不招人嫌。”
弦外之音铮然作响,祁岁斜他一眼没作声。
松了松心神,祁岁扯过红线的另一端,语含深意道:“还请闻人庙祝松手,此物我也只是代人保管。”
身为庙祝,再如何混账也该懂些礼数,譬如毋要碰坏旁人物什。
不知闻人晦是否听懂了未尽之言,他只眉梢微抬又状似随意地问:“廿十年间你为积攒功德寒暑不歇,如此费尽心力以求延寿,不觉辛苦吗?”
仿若随口问过,闻人晦垂眸搓捻了几下红线,男子细长手指搭着殷殷红线透着诡谲。
祁岁看得眉梢一跳,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事,思索几息认真说道:“我自棺中生身本就是桩意外诡事,能活着皆感念上苍垂怜。身为无根无萍之辈,既有幸得以偷生自是愈久愈好,如此才不枉来这一遭。”
说罢,他回想起养他为他操心的阿爹,委托他捡骨的客人,情谊深厚的好友……
嗯,罢了,芝麻糖已不香甜。
祁岁扯回思绪收敛心神,只见闻人晦不知何时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凤眸中映着些许晦涩情绪。
对视间,闻人晦唇角缓缓勾起,喉间语调轻缓又诡异,“祁岁,你命短且苦……如此想活,我的命给你可好?”
话音入耳,祁岁险些被拖拽进对方幽深若潭水的凤眸里。刹那间,他发觉闻人晦竟是认真的,这是何意?
脑中有疾?
听着是桩美事,只不过……
祁岁眯了眯眼,扬唇讥讽道:“你不要的,莫想着丢给旁人。”
闻人晦眼眸如墨玉般,颜色深深似要探进眼前人的心底,“你不是想活得更久些?”
他倾身贴近,檀香气骤然扑至脸上,向来寒凉的肌肤泛起丝热意,祁岁不耐地偏过头去。
“我可是一等一的长寿命格。”闻人晦偏得寸进尺,又凑近几分,似是呼吸交缠紧绕。
祁岁深吸口气,直言道:“我虽贪生,却不惧死。不论好命歹命,我皆坦然受之。”
换个长寿命格虽是诱人,且闻人晦身为庙祝自有成事的手段,但祁岁对此毫无贪念。
哪怕是极差的命格那也是属于自己的,命运没有弃他不顾,他理当珍而待之。
他名祁岁,既是生来如此,便做定那棺材子。
无声对峙须臾,闻人晦直起身。
他手指摩挲着拂尘柄,神情似笑非笑吟了句诗签,“筑行有缺恐倾没,摈却己身谋可成。”
这句诗签……前半句他曾听过。
祁岁眉头蹙起,“闻人庙祝,诗签的后半句是为何意?”
“使你所愿达成之意。”
扔下句惹人浮想的话,闻人晦的身形如水波漾开,又逐渐淡去消失在柳林中。
“你!”
祁岁伸手欲要拦人,却只得眼睁睁看着闻人晦的袍袖在他指尖滑走。
可恶……
可恶至极!
祁岁原地暗自运气半晌,忽而轻嗤出声,“如此庙祝真真混账。”
“诶呀,若生骂人可得低声些,不然庙祝大人该听见了。”脆甜的童声自耳畔响起,不知打哪儿飞来的萤火虫落在了他耳垂上。
煞星走了知晓回来了。
祁岁不高兴惯着他,抬手捏下萤火虫虚虚握在手心。
祁岁似笑非笑地给人挖坑,“那你说,该怎地骂人他才听不见?”
竹小郎精气绕身化为半尺小人,丁点不见外地坐在他手心,“心里骂呀,像这样——”
说罢,绿衣小人开始挤眉弄眼,原本玉雪可爱的眉眼变得鼠目獐头,形容猥琐。
骂得酣畅淋漓。
祁岁殷唇轻启,“寒碜。”
得听此言,竹小郎泫然若泣,“你我的亲香情谊呢?”
“呵,化作流萤飞走了。”
竹小郎一僵,竹小郎不依。
他身子一软耍赖般在他手心打起滚来,口中嘤嘤作怪,“我本就唤若生你快些走的~”
细细回想,今夜竹小郎引路时确有几分急切。
忽地,祁岁脑中灵光闪过,问仰躺在手心的竹小郎,“你早知闻人晦会来竹林?”
虽是疑问,但他语气很是肯定。
果不其然,竹小郎倏地浮到他眼前,小短手有些激动地比划着,“原本也是猜的。庙祝大人近来也不知是怎了,算上今夜已是第三日离魂来竹林了,林中妖鬼精怪们都乖顺不少。”
他今夜引路想着快些,生怕撞到庙祝大人被玩弄一番。
竹小郎唏嘘,只看那恶鬼,就知被庙祝大人玩下场有多惨了。
“小郎兄长所言极是,这三日竹林确是多出几只不俱名的恶鬼……”阮白鱼自柳树中挤出颗美人头,目含喜意地瞧了眼竹林空地,“都被庙祝大人狠狠耍弄,玩地魂飞魄散了。”
竹小郎双眸晶晶亮,“庙祝大人一眼瞪过,那些恶鬼皆齐齐跪下。”
他兄妹二人就庙祝大人如何玩鬼,兴致勃勃地讨论了几个来回。
祁岁:“……”
你们口中的庙祝大人他正经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