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陆修回孤鹜山复命,苏灵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他,这些时日她也没闲着,陆修给的那三册心法,她日日修习,原来认为的艰深晦涩,雾里看花,此刻已豁然开朗,倒背如流,内里玄机,当真妙不可言。
祖父苏旷的生辰在六月初一,八十大寿,必然风光大办,各家仙门门主都带了一众弟子协礼贺寿,风陵山庄一派盎然景象。
游廊两侧的石柱之上挂满红绸,烫金红纸剪成的寿字隔几步贴上一张,宴客的堂屋早已挂好寿联和百寿图,摆了数桌珍馐和仙桃,苏暮山和众多弟子站在厅前迎客,互相揖着说些吉祥祝语,秦婉儿则领了一众侍女在内堂招待,里里外外好不热闹。
唯一清净之地,恐怕只有清溪涧,此处依山傍水,远离尘嚣,陆修负手而立在那条溪水边,琼花树冠,繁花似锦,长空之上,星辰灿烂,闭目感受夜风拂过,心神都为之一荡。
忽的,脚下“噗通”一声,一颗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正落在他脚下那方溪水之中,那片平静的水面倏地漾起涟漪,一圈圈荡了开去。
陆修不动声色,隔着夜幕的薄纱,向石子飞来处望去,一个青绿色身影正站在溪水对岸,同他相望,那人双手背后,满脸神采飞扬,发髻两端的发带随风起舞,同第一次见她时一般无二。
她笑着却不说话,他也只静静望着,不言不语,两人就这般各站两端,对望了片刻。
“陆叔父,你故地重游,睹物思人呢?”星夜之下,看不清他那双一惯神色肃然的眼睛,苏灵竟敢出言不逊起来。
陆修轻声道:“放肆。”
苏灵并未过去对岸,反而转身就沿着那岸边往前走了起来,陆修也未过去,便随着苏灵的脚步,在溪水这边走着,两人并步而驱,中间却隔了一条清浅的小溪。
裙角拂过树丛,惊的蝉鸣声次第响起,虫鸣点点散去,却听不见回音,这方天地显得更为辽阔幽静,苍穹之下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说着些可有可无的话,苏灵会心一笑,轻声道:“我猜你会来,你就来了。”
陆修不接她话,只问道:“你不在前厅宴客,跑到此处做什么。”
苏灵笑道:“我是在故地重游,睹物思人。”
难得陆修没有训斥她,只轻轻“嗯”了一声。
脚下踢开一块石子,苏灵满脸笑意,狡黠道:“陆叔父不问问我所思何人?”
陆修道:“此事不该我关心。”
苏灵道:“我所思这人,和陆叔父您有关。”
那夏夜静谧极了,晚风也极温柔,陆修轻轻一滞,旋即道:“这次南下游猎,你正好可以和小白再多接触一些。”
苏灵停住了,陆修也停住了,她抬头望了望夜空,对着陆修莞尔一笑:“好啊。”
脚下那处溪水已经极窄,苏灵抬脚跨过,便站定在陆修面前。
苏灵还要说些什么,一声问候恰到好处传了过来:“师弟,找你许久,原来是躲在此处。”
两人回过身去,只见一行三人,皆是白衣,中间唤他那人剑眉凤目,棱角分明,一把长剑背在身侧,在左右两人拥簇之下,尽显器宇轩昂。
那人见陆修和苏灵站在一处,笑道:“我道你旁边是谁,原来是苏庄主的千金,难怪你对这位学生上心,苏姑娘果然仙姿佚貌,气质不凡。”
陆修抬手行礼:“师兄。”
苏灵微微一笑,也从善如流跟着行礼:“孟仙师见笑了。”
此人正是玄清派掌门陆净虚首席大弟子孟照安,和陆修从小一同长大,同吃同住,情谊深厚,陆修云游这些年,都是孟照安打理派中事务,面面俱到,无不尽心。
不待孟照安接言,他左侧那名弟子裴光倒先发话了,他的脸高高抬起,一副轻蔑神色:“陆师兄清闲惯了,这十年也懒得插手门派事务,通通往孟师兄身上一推,哪怕到风陵山庄祝寿,也是带苏小姐在此处躲清静,我看若不是掌门身体欠安,陆师兄恐怕还不会回来呢,师兄好心思啊。”
右边的陈子洲见状,也不示弱,应和道:“裴光师弟,你一个外姓弟子哪有说话的份,这玄清派说到底还是姓陆的,孟师兄再劳心劳力,恐怕也是费力难讨好,得罪清明掌门,你罪过可不小。”
苏灵闻言脸色一沉,她早已听说,玄清派如今已分两派,一派推崇陆修,一派支持孟照安,弟子之间明争暗斗,派内长老也站起队来,她本无太大感受,如今两名弟子当着陆修和自己的面便如此阴阳怪气,可见所言非虚。
她望了望陆修,却见他无甚情绪,心中叹息一声,陆修何许人也,端方持正,淑人君子,让他为自己辩白,着实有些难度。
苏灵冷冷一笑,暗道岂有此理,她并不打算好言相劝,让他们做个好人,这世上总有人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什么是力量压制,这个时候,略施手段,给其上上一课,比说什么箴言都管用千倍万倍。
她面上虽笑,右手已考虑抖出袖中的符篆,暗中飞速思考,是现在教训这两人,还是等宴席散场之后偷偷来办。
不等她发作,陆修先上前一步,在两人身上扫了一眼,肃然道:“搬弄是非,乱嚼口舌,不敬兄长,触犯派内三大禁忌,杖责八十,回孤鹜山后你二人就去执剑长老那里领罚。”
那两人皆是一怔,旋即道:“陆师兄,如此度量还想当掌门,孟师兄被人指着鼻子大骂都是以理服人,你这算什么,我不服!”
陆修道:“屡教不改,出言不逊,再添两罪,既然不服,我便亲自送你二人过去。”语毕,缚仙索从手腕处飞出,绕着两人缠了几圈,便捆成一捆,二人呼天喊地,顿时乱做一团。
苏灵不禁投去赞许的目光,十分想给他鼓掌,只得强行忍住了。
好在此处清幽,众人皆在前厅,并无旁人经过,孟照安心中一凛,额前已然汗涔涔,忙对那两弟子喝道:“不知礼数,平日便是这么教你们的吗,快些认错!”
陆修常年不在派中,身为孟照安的拥趸,这二人对陆修有些不忿,本想刺上几句,让陆修在外人面前怒不可遏下不来台,却未想到他只较真教规,对风言风语却不甚在意。
眼见失策,又被缚仙索捆着出气都难,只得满脸通红,吭哧道:“是我二人犯错,还请师兄宽恕。”
陆修不理他们,对孟照安道:“师兄,这二人也说了,派内流言四起,师兄也遭人辱骂,裴光和陈子洲非但不维护师兄,反倒在我面前翻波起浪,挑拨你我,所犯禁忌不下十桩,理应逐出师门,赶下山去,以儆效尤。”
这下两人更加懵了,陈子洲叫道:“陆师兄,修仙之人心怀四海,胸有大爱,岂容你这般公报私仇?”
陆修冷道:“四海之中,芸芸众生,皆为可爱,但恶毒阴狠者不可恕,心术不正者不可恕,恶贯满盈者不可恕,你二人已现苗头,不可不治。”
裴光望向陈子洲,沉默地对他摇摇头,孟照安一脸窘色,左右为难,他重重攥住拳头,对陆修道:“清明,这两位师弟已入孤鹜山数年,情同家人,他二人虽是愚笨,却罪不至此,就各帐八十,饶恕了吧,况且今日苏姑娘也在场,派内之事,不如在派内解决吧。”
苏灵忙摆摆手道:“我不看,你们忙,我还要去前厅宴客,回见。”
说罢,强压嘴角的笑意,头也不回往远处走。
陆修眸光闪动:“就依师兄所言。”解开缚仙索,往后退开,让出那条去路,裴光和陈子洲便从那中间挤了过去,经过陆修时,陈子洲面色阴沉,口中含着一句咒骂却不敢出声,灰溜溜离开了。
转瞬间,只剩他们两人,孟照安叹了口气:“我知两位师弟的话让你不好受了,我又何尝自在,都说派内又分两派,一派是你的人,一派是我的人,这些闲言碎语无非是把我架在火上炙烤。”
“他们的话我何尝在意,”陆修望着孟照安,“我只在意你身处漩涡,难以自拔。”
孟照安的神色何其复杂,陆修从小便是他带着,说是亲生兄长也不为过,如今却是如此尴尬敏感的情状,他拍了拍陆修的肩膀:“不论旁人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好师弟,待你当上掌门,我好生辅佐你。”
“我当什么掌门?”陆修抓住了那条手臂,“我志不在此,派内之事只会牵绊住我,你才是不二之选。”
听得此言,段霄的神色并未有甚变化,只苦笑一声:“我知你心意,不谈这个,今日苏老前辈生辰,方才两位师弟在苏姑娘面前失了礼,你是她的先生,就代我致歉吧。”
两人并肩行至宴厅,见苏灵和一群小辈并未落座,而是围在一处张望,便走过去,站在他们身侧,向着张望处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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