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反唇相讥:“只有狗会因为几块烂肉,黏着人不放。”
“我不是生物学家,但靠着‘生物’发家,也不怕你笑话,干我们这行当的,干小点,就是个拉皮条的,生意做大了,才成了商。”霍许怜顿了顿,说道,“金烙在你身边也不安分啊,惹得人不少,刚刚好,三教九流我都有能说上话的朋友,你只要许肯我一件事,那么不仅我不要了,放眼整个上海,都不会有人为难他。”
祁遇隐隐约约知道金烙背着他搞小动作,但没有多问,生怕闹得不愉快,这会儿被霍许怜当面点破,心里有些不高兴,只觉得此人居心叵测,但仍问:“你要我干什么?”
提到了重点,霍许怜黯淡的眸中闪过一丝鲜亮的光彩,像一只觅到猎物的黄鼠狼——颇有气质的品种。
“祁少爷,或许你还不知道,鲁家撑不住了”他好像十分得意,说道,“祁吴联姻,祁沈即将联姻,姜还是老的辣,你家老爷子这回算坐稳了魔都太上皇的宝座了,鲁家孤立无援,本就千疮百孔的家业,此时明枪暗箭齐上,又哪里受的住呢?”
“你想对鲁家下手?”祁遇显然没想到,愕然道,“雪姨娘的妹妹……可是你……是你未婚的妻子……”
“呵,那个贱人?背着我私通,还怀了孩子,我没宰了她就已经十分的客气。”
撕掉儒雅的外衣,霍许怜渐渐暴露狼性。
祁遇恍然大悟:“你因此记恨鲁家?”
“这是我的私事,祁少爷还是不要过问的好,你只需把文件给他签了,金烙就是你的了。”
“我们是兄弟——我不能——”
“祁鲁两家的长辈也曾是兄弟,可你看看你大伯做的事,鲁家遭难,他趁火打劫,抢走了创世公司一半的股份,并且——阻拦了鲁家工厂所需要的原料。祁少爷,看看大人是怎么做事的,不讲情分的,不止我一个人。”
“你骗我!”祁遇忿然,突然冲上前,揪住霍许怜的领子,“我大伯坦坦荡荡,怎么会做如此趁人之危的事!”
“你祁家干的坏事还少么?装什么慈悲呢?工人罢工就打死工人,有人反抗就武力镇压,祁公馆下白骨累累,你感受到了么?祁少爷,你单纯的很,小心被人家骗,这个世道从来就不似你想象的那般光明啊。”
祁遇骤然松懈,缓慢地松开手,慢吞吞坐了下去。
霍许怜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挑起冷森的笑容,他把文件推至祁遇的面前,上面刻印的全是外文字母。
“其中之事你不了解,我和鲁先生有一些交情,看到他心力交瘁的模样,我止不住地心疼,有心想帮他,他却瞧不起我,不肯接受我的帮助。”霍许怜叹了口气,“我待世人纵然无情,可我待他,还是顾念着情分的。你答应我也好,不答应我也罢,如你所说,我神通广大,总有办法叫他签字,我此番来找你,是想用最柔软的办法。”
“文件放在这里了,你想想看,不用急,可以过几日回复。我还有事,不便久留,代我向令姐致歉。”
霍许怜迎着寒风,离开了饭店,因为冷,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无力的苍白,侍从见他出来,立刻递上一件狐裘。他摇摇头,钻进了车子。
“霍先生,去哪?”
“鲁宅。”
“又去鲁宅?”
“嗯”霍许怜微微一笑,“有个朋友病了,我去看看他。”
玻璃窗上映着雪白的面庞,倘若不是那张胭脂色的薄唇,他大概会被形容成冰雪般的美男子。
同为美男子,金烙却比他多了三分艳色——那种受人爱抚过的妩媚,是很罕见的。
霍许怜乌眉轻垂,靠在窗边,忽地望见那幢熟悉的洋楼,仿佛看见了那个人。
他蓦地笑了,不是彬彬有礼的笑,也是疯癫狂妄的笑,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发自肺腑的笑容。
好像有一朵昂贵的花,人们以为它腐烂不详,却不知它在冬天悄悄生出了枝桠……
冷密的风在街道上横冲直撞。
祁遇以身体不适为托词,早早离席。
祁儒仁有点不大高兴,但还是应许了他,是以他迈出了饭店的大门,裹挟着呜呜的风声,发了疯似的渴望远离人群远离幸福,胸花不知在何时掉落,又不知被何人踩在脚下。
凄切的风,忧郁的树,他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
“你们祁家干的坏事还少么?”
“看看你大伯做的事,鲁家遭难,他趁火打劫!”
“祁公馆下白骨累累——”
“这个世道从来就不似你想象的那般光明啊……”
霍许怜的话,像一根纤细但足够有力的针,扎在祁遇的心坎里。
他曾就此事与鲁世铃有过谈话,鲁世铃十分不安,他大言不惭,说祁鲁两家私交甚笃,大伯绝不是背信弃义之辈,这些话如今听来,烧红了耳朵。
他已经对不住世铃,霍许怜的要求,他绝不能答应!
文件顿时被撕得粉碎,雪花般在天空中飞舞。
他忽然间畅快了,不美好的情绪仿佛也随之被扯烂,他决心不再隐瞒,他要把一切都告诉世铃,霍许怜的交易、大伯的阴谋——
无论真相是什么,他要告诉他,提醒他,叫他防范——这才是兄弟!
“哎呦!”是女人的声音。
他走得太冒失,一不小心撞上一位赶路的女郎,女郎顿时跌倒在地。
听到女郎的叫声,祁遇如梦方醒,连忙弯腰去搀扶人家,只见一只细嫩白皙的手攀上自己的手臂,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闪闪发光的金戒指。
只要祁遇再多留意一下,便会发现戒指成色异常,大抵是赝品,然而他端详着女郎的脸,丝毫不关注这些。
女郎大概快三十岁了,虽然保养的很好,眼角边依然有轻微的细纹。
她揉了揉脚踝,一开始是要发怒的,两条浓浓的眉毛已经立在了半空,抬眼的一瞬,上下打量着祁遇,眉梢忽然放了下来,说话也轻轻柔柔的。
“这位大爷,看路小心些。”
“对不住对不住,冲撞了您。”祁遇道,“身子没摔坏吧?”
“哪有这么娇弱?”话虽如此,女郎蹙眉,“哎呦,我的脚好像扭到了,痛的不得了。”
祁遇盯着她的脚,包裹着丝袜,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问:“您一会儿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接我妹妹。”
祁遇道,“您受了伤,我雇汽车送您去吧。”
“那怎么好意思……”
风托住一片薄薄的叶,随着一辆廉价的汽车扬长而去。
二人坐在车厢里。
“不要再称呼‘您’了,文刀刘,木子李,我叫刘李,名字拗口了些,大家都习惯叫我李子。”
“李子……很特别”祁遇在口中念着,吟诵道,“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柳花香,我猜,你妹妹叫桃花对不对?”
女郎眯眼笑笑:“哪里有这么风雅。”
下了车厢,祁遇一望,居然是燕子洲,心中不禁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女郎生出几分好奇来。
事情发生的意外,他坦坦荡荡,也就没有想到金烙也在燕子洲,需不需要回避一二,反而大大方方地携着女郎走了进去。
“说实在的,我还没带正经小姐来过这里,你是第一个。”祁遇道。
“大爷看错啦,我可不是什么正经小姐。”见他不信,李子道,“家道中落,我和妹妹无依无靠,只能靠自己讨生活,我满身的衣装都是客人置办的,你会因此瞧不起我么?”
“当然不会,我会更加敬佩你。”
“敬佩我?”
“我活到这么大,全是靠家里生活,你却靠自己生活了许多年了,单这一样,就足以令我敬佩。再者,我不会以貌取人,我是因为你超凡的谈吐,才认定你是一位有良好出身的富家小姐。如果你不是,也无所谓,并不妨碍我们做朋友。”
李子一愣。
她们这种身份的丫头,被作践被侮辱被殴打,与敬佩二字全不沾边,此时被一位矜贵的少爷敬佩,心中涌起一股特别的情愫,觉得眼前的这位青年似乎十分亲切。
“感谢你的体谅。”
作别李小姐,祁遇扔给司机一大把钞票,叫他进燕子洲逛一逛。
把司机撵下车后,祁遇坐进了主驾驶座上,车前的玻璃十分混沌,行人们走在路上,有人忧愁有人欢喜,但祁遇觉得,那些都不是他们真实的自我写照。
他原本急切地想到鲁宅去,将心事向好兄弟全盘吐露,可坐在这辆车上,透过斑剥的车窗看见形形色色的人,那抹急躁好像一滴墨水融进了宽洪的大海。
他打转方向盘,朝私宅驶去。
金烙开门,冲进来一股寒风,打在他干净的白衫子上,紧接着迎来一个并不轻松的拥抱。
祁遇压在他肩上,看样子好疲惫,却笑得比谁都快活。
金烙不觉寻常,呆呆地搂住了他,门被风掩住,他们不断地向后退。
“哥哥,你怎么了?”
祁遇含笑:“我也不晓得我怎么了,一会儿难过的像是被乱刀砍死,一会儿又高兴的像拥有了全世界似的。”
金烙惊惧:“不——你怎么会被乱刀砍死?”
“你不要着急,我只是打个比方。”
祁遇见他是真的怕了,连忙搂住他的身子。
“我姐姐受人侮辱,凶手仍逍遥法外,这是一桩糟心事,可今天,看到姐姐和云白大哥喜结连理,我又很激动很快乐,然而——霍先生突然找到我,他要抢走你!我快乐的心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幸福的感觉灰飞烟灭——
假使我不答应他,你就要受他管辖,被投入到那个地狱般黑暗的地方;假使我答应了他……我……我不能这么做啊。”
听到祁遇话中似乎有放弃自己的意味,金烙身子微微一僵,可看到祁遇两难的模样,又不忍心责怪他不顾惜自己了,只是轻轻叹气,恹恹道:“你又为什么不能了呢?”
祁遇也叹了口气,深深的、悠长的。
“你不要再问我了,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向他妥协的。”
“那么,你要将我送出去了么?”金烙声若蚊蝇。
“不——不!”祁遇扬声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不妥协,是既不答应他的恳求,也绝不受他的威胁,难不成他敢来祁公馆撒野么!”
祁遇一面倾羡李小姐姊妹那般自食其力的生活,一面又不得不依仗祁家的权势。
他渴望从老树的庇荫下走出来,见见世面,可刚探出头,便被刺眼的阳光打回。
祁遇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藏着万丈深渊。
他慌乱地把金烙推倒在床,含住那张樱粉色的唇舌,生怕它戳穿自己的体面。
“哥哥……今天不可以……不可。”
祁遇正殷切地唤醒少年的爱意,忽地听见这样的话,他霍地坐了起来,身体半温半冷。腥红的大床上。
金烙脸色微粉,他瞧出青年不乐意,忐忑地说道:“你忘了……上回……上回,上回医生说了,要一周……才行。”
然而,三天不到,祁遇又来祸害那片润土了。
祁遇掩不住失望之色,金烙见状,心里发疼,便想献出樱桃小口,可祁遇俨然失了兴致,饿兽似的从少年的身上爬了下来。
一起一落,不小心碰碎了床边的花瓶,祁遇微微惊动,倒不怎么在意,自顾自地整理衣裳,看着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金烙却呆住了。
“对不住,忘记——忘记你还没好。”祁遇道,“你在这儿好好养着,我现在这副模样,没法和你共处一室。”
金烙呆呆地点点头,目光却并没有看他。
祁遇凝神望了少年半响,只觉得他不如初时那般热情似火惹人怜爱,心中稍稍遗憾。
但又一想,天底下的爱情大都如此,轰轰烈烈逐渐演变为细水长流,他的冷淡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征兆,这样想着,又开怀了。
祁遇系好领带,蹲下身,抱住他纤瘦而光洁的腰肢,在殷红的尖上印下一吻,然后含情脉脉地告别道:“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
金烙呆呆地望着满地的碎片,碎片拥着一朵枯萎的玫瑰。
玻璃碎片割在年迈的花瓣上,花脉里流出一些浑浊的液体,混在水中,是肉眼看不见的。
不知为何,金烙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花儿的痛苦。
这花朵就曾绽放在祁遇方才亲吻过的领地,花刺上还沾着他们的血和露……
这是他亲手种进他身体里的。
事后,金烙找了个玻璃瓶,把花枝泡在水里,渴望它能永远保持鲜活美艳。
可不过几日,它的红花瓣就变成了枯朽的淡黄色,渐渐地,凋谢了。
“对了,蜀葵又来找我了,”祁遇在门边穿鞋,蹙眉道,“我看见她断了手腕,她说是你割断的,真的么?”
金烙披着外衫,到门口送他,听到这话,眉梢一挑,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当祁遇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张口淡淡道:“她得罪的人不止我一个。”
“哦,那么你说交给你处理,你就真的把她两手断了?”
“当然不是,我和她的仇恨,不过是她嫉妒我抢走了你,何至于让我做出那么凶残的事情来?”
金烙俯下身,托着脚后跟帮他把鞋穿上去。
“那天,我只是稍稍警告了她而已。大抵是动手的人她得罪不起,才冤枉到我的头上来。这些勾心斗角的玩意儿,恐怕脏了哥哥的耳朵,若我真是个妒妇,沈小姐现在焉有命在?”
“当真?”
“自然当真。”金烙做出赌咒的样子,“你若我信,我发誓吧,倘若有句假话,叫我——唔!”
祁遇含住他的唇舌,玩味了一会,松开笑道:“别这样,倒好像我问你罪似的。我不过是见她成了残疾,沿街乞讨,实在可怜,她纵然有不是,沦落至此,也未免凄惨了些,既然你我都不是制裁她的人,就不必再提了。”
金烙见他犹犹豫豫,显然是很疑心。
他抬手掐了一把青年西裤下紧致的臀:“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别别——”祁遇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狂吻,止息下来时,手指已红肿的不成样子,笑道,“你瞧瞧,它多脆弱,你要好好休养,这么虚弱下去,是承受不住我的疼爱的。”
金烙含着湿答答的指头,他知道,祁遇喜欢看他捧着什么东西含着,那副幼稚的模样,同他平素大相近庭。
男人都爱猎艳,祁遇也不例外。
果然祁遇笑道:“心肝……”
金烙回敬:“色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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