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阿遇……我在说谎话,我想不通,我这辈子除了拼命赚了点钱,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会活得如此屈辱……从前他在,我不怕,他走了,我怎么面对这满是魔鬼的人世间,阿遇,我心里怕啊……”
鲁世铃的耳朵鼻子里也流出了血,祁遇冲上去托住他的身体,青瓷罐子滚落到草丛里。
鲁世铃颤着手,似是要捉住它:“阿遇,求你,把我们二人葬在一起,立一块碑,就刻……我是他的妻……不要……不要让外人……知晓。”
“好好,我答应你。”祁遇见他抽搐不停的样子,哭道,“你且放心去吧。”
鲁世铃露出释然的笑容,便去了。
祁遇用草编了张席子,把鲁世铃的遗体放在上面,一手拖着草席一手怀抱罐子,慢慢地往山顶上走。
日落天青,远处忽然走来一位扛着木柴的老者,头戴蓑笠,脚踏木屐,在山中步伐如飞,犹如踏月而来。
那老者老远高喊:“冷逍遥,你回来了么!”
祁遇不禁疑惑,冷逍遥是何人。
待老者走到跟前,把祁遇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说:“对不住,老朽眼花,认错了人。您是哪家的小少爷啊,这么晚了要去何处?”
“老先生,我家门楣小,说了您也未必知道,我看此山清幽,想把我的二位已故去的朋友合葬在此处。不知您口中的冷逍遥是什么人,这名字,当真逍遥。”
“原来如此。”看到祁遇身后的席子,老者点点头道,“他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只是数年前我失足落山,遇见了两名青衣道士。他们不肯让我叫他道长,我便问他们名姓,得知一人姓冷名逍遥,人姓施名意客,方才远远看,小少爷你和那冷逍遥身形相似,又是在山中相见,我这才认错。这座山,平日是不来人的。”
“此山风景甚佳,岂会无人造访?”
“我也是道听途说,这座山上,曾经死过一对有情人,大家有所避讳,所以不敢来。”老者回头望向山的顶端,压低了声音,“山顶上立了一块石碑,我不认字,不知所葬何人。小少爷若是好奇,不妨到山顶看看,顺带葬了友人也是好的。”
祁遇道:“多谢。”
登至山顶,祁遇汗流浃背,一阵清风吹过,他胸襟一瞬地豁达,冷不丁打了喷嚏。
搁下青瓷罐子,放眼望去,明月高悬,风声如箫,菊花纷纷扬扬,与梦中之景何其相似,只差再唱一句“最断肠夜深怨蝶飞狂”。
祁遇绕了一圈,终于在一棵干裂的老树下见到了老者口中的那块石碑。
拂去碑上尘土,见上刻爱夫施意客之墓,妻冷逍遥立,未写生卒,碑后又以隶书阴刻一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字体媚若银钩,一撇一捺间透着未亡人立碑时心中的凄酸悲苦。
“冷逍遥,施意客,不正是那二位道长么?”
碑下摆了些梨桃,还是新鲜的,想必是那拾柴的老者所奉。
老者不识得大字,自然不知是那位恩公的坟茔,他心肠好,冥冥之中祭奠着恩公。
祁遇跪在墓前,拜了拜。
随后依着故人遗言,冷坟边刨坑挖土,鲁世铃面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睡在坑里,竟有一番安详之态。
祁遇洒了几滴热泪,正要把青瓷罐子打开,忽地刮过一阵寒风。
祁遇忙搂住罐子,想了想,还是把它完完整整地放在了鲁世铃的怀中。
最后,立了块草木碑,碑刻霍许怜与妻鲁世铃之墓,思索片刻,再题字“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3。
作罢,祁遇拍了拍木碑,像是在拍兄弟的肩膀,回应似的,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至祁遇的肩头。
东方欲晓,烧起一线火红。
太阳往山上升,祁遇往山下走,光影人影错落,下山的路分外好走。
一路走回家中,街上安安静静的,好像盖着锅盖的开水,把沸腾都闷成了温水,只有学院路上还有些声色,学生们对政治军事高谈阔论,颇有指点江山的壮志豪情。
祁遇从家门口的报童手里买了一份新报纸,正要进门,祁儒仁拦住了他,冷着脸道:“你昨天一夜未归,去了哪里?”
祁遇下意识否认:“哪儿也没去。”
祁遇想躲过祁儒仁,祁儒仁却不肯放过他:“胡说,你竟学会扯谎了,别以为你姐姐在家就能护的住你,如实招来,你昨晚到底去了哪里!”
祁兰闻声下楼,上前道:“爹,您不要误会阿遇,昨天鲁家大少爷来找阿遇玩儿,您不在,我便准了。他们兄弟一向玩的忘了时间,您何必这么紧张。”
祁儒仁扯过茶几上的晚报,摊在祁遇的眼前,指着上边的铅字:“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霍许怜死后,把霍家的资产全部留给了他。霍家的那几个老头子还没进棺材呢,岂能容忍祖业落在一个外姓人手中,眼下霍家的杀手倾巢而出,势必要把鲁世铃捉拿回去,这个节骨眼你和他混在一处,不是给自己招脏么!”
祁遇格外平静:“大伯想说的,是怕我给祁家招脏吧。”
“你——你个竖子,你不明白,我不与你多说,鲁世铃藏匿在何处?”
“如那些人的愿,他去了。”
祁儒仁不可思议:“他死了?”
“死了。”
“你们遇到了霍家的人?”祁儒仁目光担忧,“你有没有受伤?”
“不,大伯,世铃是自杀的。霍家那些人想要什么,只要要得起,尽管伸手去拿,世铃根本不在乎那些。他对霍先生真情实意,霍先生去了,他便也随之而去,他日霍家找上门来,我也是这说法。”
祁儒仁怔怔地看着祁遇,一夜未见,他似乎有些变了。
一番拦阻,祁遇刚买的早报落在地上,被小穗拾了起来,喃喃念道:“诶,贵公子现身荆楚楼,枪杀霍家一十人……”
霍许怜再世时,霍家长辈一个个装疯卖傻,不是老年痴呆,就是高血压心脏病,本着宁愿自己跳棺材里,也绝不与霍许怜争权斗势的识时务原则,才活到了现在。
霍许怜一死,几个老家伙立马该痊愈的痊愈,该恢复的恢复,可称之为一大了不起的医学奇迹。
天不亮,荆楚楼前。
楼门大敞,小厮们进进出出,抄家似的往外头搬运。
楼前升起一丈多高的火焰,在漆黑的夜里,犹如一条歇斯底里的火龙,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书画吞吃得只剩下了灰烬。
小厮爬上梯子,把匾额摘下,重重扔到地上,震起一层层厚厚的尘土,匾额也四分五裂。
“快,把它扔火堆里。”
说话的是人是个穿黑马褂的老头,他岔腿杵在火堆的近前,看着小厮们忙碌,每吩咐一句便抽一次烟斗,于是他又抽了一口,嘴里嘟嘟囔囔:“那可是阴魂不散活阎王,全都烧了好,免得以后夜长梦多。”
小厮:“得嘞九爷。”
细算着辈分,霍许怜唤这老头一声叔。
当然,霍九怜活着的时候,给霍九老虎胆,霍九也不敢叫霍许怜喊他叔,反而是他腆着脸喊人家爷。
霍九的身后还站着九个人,年纪不相上下,皆是霍家老人,他们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火,一个个红光满面,竟似返老还童一般。
有胆儿小的道:“遗嘱上写得清楚,霍家这块肥肉照理是跟咱们半点关系也无,现下把鲁世铃逼走了,还火烧荆楚楼,只怕……”
“我的三哥哟,你真是年纪大了胆儿却缩水了,”霍九作哀戚状,“许怜在地底下孤零零的,总得有个贴己的去陪他,我已经派人去寻那鲁世铃了,找到了就当场击毙。来日巡捕房问起,便说他任意拿走许怜的骨灰,咱们啊,下手不知轻重,误杀了。”
又有人帮衬霍九道:“是啊,九爷说得对,鲁世铃就是霍许怜养在身边的小娇妻,霍许怜都死了,一介“妇人”,还有什么可怕的,等九爷再杀了鲁世铃,咱们便可高枕无忧啦。”
霍三迟疑着:“你们说得都对……只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霍九瞪了他一眼,挺起胸脯说:“霍老三,你心软了?咱们兄弟被霍许怜压了这么多年,你清楚得很,那条毒眼狼,有一刻拿咱们当霍家人看过么!老天有眼,他居然没活过咱们,这就是天意啊,咱能逆着天走么?”
霍九拍了拍霍三:“霍许怜作了那么多恶事,身边都是落井下石的人,哪有人有本事给他撑腰找咱的麻烦,你且把心吞到肚子里了。”
霍三:“听说鲁世铃与那祁家大少爷自幼交好……”
“祁大少爷个屁,在沈公馆婚宴上祁家当众拒绝了贵公子,听说贵公子早就动了怒,你当祁家有个好,还大少爷呢,我呸!”霍九没了耐性,“老三,你要是不想吃这口肥肉,趁早走人,兄弟们还饿着肚子不够吃呢。”
路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辆轿车,待他们发现时,车上的人已经下来了。
鹿羡走在前边,身后还随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银红,在通天的火焰下竟不觉黯淡,火光映亮了他的脸,眸子里仍是难以窥破的黑寂,唇角挑起,却无半分笑意。
不明真相的人看见了,只当是个俊美少年,恨不得搂进怀中抱上一抱,殊不知笑里藏刀,玫瑰满身荆刺。
黑夜中,脚步声清脆。
霍九松了口气:“吓老子一跳。”
那红衣少年笑了笑:“鄙人姓金,特来府上祭拜霍先生。”
麻雀街的民户尚在梦中,就听到噼啪的枪响,天亮了,也静了。
麻雀楼那座高高的阁楼铺满了血色朝阳,再往下看,整整十具尸体,死状不一。
有个跛脚老头哆哆嗦嗦从尸堆里爬出来:“杀……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这场屠杀之下唯一存活下来的只有霍家三老,但也疯了。
1:选自《赵昌寒菊》
2:选自《白梅》
3:选自《卜算子·咏梅》陆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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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chapter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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