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瘦男子并非普通人,他姓杨名泽,字庭泉,是北平国立大学的校长,曾经担任过金陵的官员,因为看不惯当下风气,辞官在家,一心教授起了学生。
后来,则被举荐,任为北平国立大学的校长。当时的北平国立大学名声并不算好,因是前清在时所设,多年下来,竟颇有其腐朽风气。里面的学生,反涉及工科理科者,皆为少数,且视其为下下。
由来所往,只为得个出身,甚至不乏有人押女支宿醉,浮夸官场之风甚重,一点也不像个做学问的地方。
先后也换过两任校长,只是前者是走个过场,后者任职期短,收效甚微。
眼见这所被寄予厚望的大学不良之风渐甚,当时的教育局局长,就想到了为人风趣,正直而不迂腐的杨庭泉。虽然他已经归隐,但担任校长教书育人,和在混迹官场又有所不同。
几番盛情亲请,才请的杨庭泉出山。此人确有才能,一到任,并不像前任校长大刀阔斧的进行整顿,他润物无声,制定了详尽的规章。
不消半载,北平国立大学已经一改此前风气,日渐清明,比之旁近的燕京大学也不遑多让。
宋均之便是在那时考入北平大学的。他当时年少,全凭一腔意气,冲动离家。典当了身上的财物,买了一张去往北平的火车票。
到了北平之后,因为财物所剩无几,连客栈驿店都住不起。素日里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硬是在火车站的长椅上睡了好几个晚上。每日里仅凭两个粗粮馒头饱腹,但是剩下的那点子铜钱根本撑不了多久。
若说去找份差事,可他初到北平,人生地不熟,没有人做保,又没有正经文书做凭,纵使读书识字,也没人会雇他做正经的活计。碰了几次灰,这位不识人间烟火的大少爷,最后梗着脖子去码头扛起了沙包。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心高气傲,原先不论走到哪都被人簇拥着,向来是鲜衣怒马、锦衣华裘,说他是淮扬乃至金陵同辈中顶顶金尊玉贵的人物也不为过。张扬恣意,无人能出其右。
一朝出走,才知道世事不易,尝起了人间疾苦。
做那最下等的粗活,卖力气为生,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物,和普通人一样,顶着酷夏,搬运货物,汗渍浸湿衣襟,浑身酸臭。住在大通铺里,在一群唾沫横飞的大汉中间,听着下流荤话,吃着指缝夹藏黑泥、发丝打绺的胖壮大厨烹的大锅饭,周遭还有蚊蝇环绕。
那饭菜的味道并不好,但是胜在便宜,抗沙包体力消耗的很快,如果不想在后半程就倒下,就必须大量食用荤腥油腻的东西,抗饿。
其实,但凡他愿意低头认个错,即便身在北平,也不乏余家故旧,他随时都可以归家去,重新过上往昔富贵豪奢的日子。
但他凭借着一股傲气,硬生生咬牙坚持下来。那段日子虽然难熬,清减黑瘦了不少,却也洗去了他身上的富贵浮夸之气,整个人沉稳了不少,看待事物也更多面,不似以往稚嫩。
而像宋均之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永远屈就做一介苦力。少年做了月余的搬运活,稍有了些存余,逢及北平国立大学招生考试,就辞去苦力活,前去考试。
但是报名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余衡之名过于招摇,若是有心,轻易就能知悉他的真实身份。故而化用亡母的姓氏宋,根据他的名字衍生均之二字,自那以后,以宋均之这名字示人。
于是,那一年多了个国文满分,以第一名的身份考入北平大学的学生,其名为宋均之。不过,令人诧异的是,他虽然国文满分,但是并未择文科乃至法科就读,在七科中,他选了最为生涩、少有人问津的理科。
当时,杨庭泉大为惋惜,甚至多次找宋均之面谈。他虽然身为北平国立大学的校长,可也是饱学之士,有些文人的癖好,爱惜人才。由文章识人,觉得宋均之笔触深远,非凡俗辞藻堆砌之作,假以时日,在文学一事上,必能有所成就。
谁料想这衣着简陋寒酸的少年竟然心志坚定,多次拒了杨庭泉,毫无动摇之心。
多次相劝无果,心有遗憾之下,又不免敬佩他年纪轻轻却很有主见。还允诺他可以在修习理科学业之余,随意研习文科课业。
因为杨庭泉对宋均之另眼相待,爱惜人才,知他素日清苦,也时常邀他至家,说是研讨教授学问,实则是为了留他在家中用饭,甚至叮嘱妻子多做些荤腥滋补的菜色。
一来二去,虽然没有在校内直接同宋均之授课,但却实打实有几分师徒之谊。和杨庭泉交好的几位先生也都认识宋均之,拿他做后辈看待。
这里面就有新青报的主编邹望,他从杨庭泉处知晓宋均之过的拮据,又见他文笔极佳,常让他帮着翻译文章诗歌,或是登载他写的文稿。所以宋均之此前与徐若若说笑,可以帮着问一问那新青报主编的话,并非全然是笑言。
当然,后两年,宋均之因缘巧合之下,自己写了些书,竟也很是受人欢迎,自那之后,便很少为钱财烦忧。
再之后,宋均之就公费留学,去了欧美诸国。
杨庭泉与宋均之偶有书信往来,却并不频繁。依常理来说,他应该正在国外,攻读硕士,不想今日竟然在申城的市政大楼见到他。
杨庭泉自然大为惊讶脱口而出,询问他为何在此。
宋均之也不免讶然,但是他素性沉稳,竟很快恢复如常,含笑作揖,“老师,好久不见!”
他们这一来一回,倒是将谢译给闹糊涂了。
这两人,一个是他老友杨庭泉,另一个,虽然因为经年不见瞧着生疏陌生了些,但是他很快就因着对方的姿容辩出,这是他家世交余孟春的独子余衡。
可这余衡早些年就离家,音讯全无。今日竟在这处遇上了,和自己老友杨庭泉还是一副熟识的样子。惊讶归惊讶,谢译到底混迹官场多年,是个精明老道的人物,多少也揣测到了一些。
三人对视一眼,谢译不由大笑,“看来这其中另有故事,庭泉兄今日怕是脱不开身了。走罢!”
谢译手一伸,引着两人重新入内详谈。
一进去,杨庭泉就不无得意的把宋均之介绍给谢译,言语间,颇有和老友炫耀的意味,俨然将宋均之当作得意门生看待。
谁能想到,外人眼里的文学大家,还能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
等杨庭泉天花乱坠的夸完宋均之,谢译好整以暇地悠悠道:“是吗?不过也是巧了,我有一世交子侄,两人年岁相当,论资质聪颖却不输你这学生。”
谢译这话,杨庭泉就不爱听了,他当即反驳道:“谢译,你说的这子侄既如此出色,不知姓甚名何,是哪家子弟?想来我也该有所耳闻才是。”
谢译仰面大笑,“这人你定然是听说过的,他前几年也算是说书先生嘴里的常客,在南方,尤其是金陵、淮扬一带,可谓是名声在外。”
这话就有些卖关子的意味了,杨庭泉又是不屑自家老友混迹官场养成的说一半留一半的言语作态,又是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随他的意,追问道:“这些年我在北方,并未听说这两地有这般年岁的俊才,若说仕途经济之道走的勤奋的倒有几个。却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宋均之坐在近旁,自然听出谢译意有所指,字字句句都在影射他的身份。但是宋均之丝毫未见慌乱,也不担忧自己的真实身份会叫谢译透露给杨庭泉。只见他安之若素,面色平淡的坐在旁边饮茶,好像谢译提的人和自己并无丝毫干系。
而谢译一边同老友谈笑,一边却暗自用余光关注着宋均之。看见他这般平静悠闲姿态,不由赞许,离家这些年,倒是将余衡这孩子历练的越发沉稳,有此心性,来日余家由他接管,恐还能再兴盛几十年。
谢译和余茂私交甚好,两家又是世代相交,见余家有了出色的后辈,心里也替余茂倍感欣慰。
眼见谢译但笑不语,杨庭泉不免在心里哼了一声,觉得他是在诳自己,没想到数年不见,这老友依然和过去一样,看着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友善模样,实则爱和自己较个高下。
正当杨庭泉准备出言讽他两句的时候,谢译突然道:“他姓余名衡,是淮扬余家的嫡出独子。这人,你也该是听过的罢?”
谢译乍然一说,还真叫杨庭泉想起有这么一人,认真较起来,也算所言非虚。毕竟,能在幼时就得季昭公夸赞的,也就这一人。季昭公为前清名臣,眼力不凡,颇有识人之明,能得他如斯夸赞,定是不凡。
听说其生性聪颖,也是少年俊秀,只可惜于几年前离家出走,再无消息,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思及此,杨庭泉不由摇了摇头。世人爱英雄,这样出色的少年郎如斯早夭,总归是令人惋惜。
故而,杨庭泉难得竟不反驳,颇有默认的意思。
旁边的宋均之饮了口茶,未曾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静谧,还是宋均之先打破沉默。他也不顾忌杨庭泉尚且在场,对着谢译直言不讳道:“晚辈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还望得谢司长首肯。”
此言一出,杨庭泉看着宋均之,颇感意外。而谢译还是含笑模样,好像早已知晓,仍做友善亲和的姿态,“你且说说看。”
宋均之是知道谢译这人的,官场上有名的笑面虎,看着亲和好糊弄,实际上能坐在这个位置,有几个是简单的。别看他此刻含笑,指不定设了什么套子,便等着你钻。换成常人,此刻大抵已经放下心防,疏忽大意了,宋均之却不会。
不过他也知道,光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谢译并不会对自己多加为难。故而直言,将徐家之事告知,且说的是他教徐若若的那套说辞。
宋均之说完,谢译做沉思之态,一会儿才入恍然大悟般,表示自己确实在公文里看到过,还做了批示。
因为宋均之是自己学生,杨庭泉自然是相帮的,闻言也道:“既如此,若真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何不放了人家?”
按之前的态势来看,加之此刻又有旧友相劝,谢译怎么也该应下这事才是。谁料他竟突然转了口风,叹了口气道:“非我不想,只是这事,恐怕不成。”
在评论区说好的十点,结果拖到了现在,实在抱歉,都怪科目一刷起来太上头了(和舍友聊天忘了时间),下次会尽量早点发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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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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