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三章:夜雨看灯才一梦,雾里探花思几重(四)

这一路,风也萧萧,天也寥寥。寂静,寂静,迢迢千里的寂静。

他忽说:“是不是太静了?”

郁婉的笑框在水光混混的镜面里,是一时千张匆匆照就的小相,“我以为杜副官喜欢安静,只怕你嫌我啰嗦。”

他的手握在轮盘上,手心满是滑腻腻的汗珠,只怕再有无言的沉寂将人溺毙。于是绞尽脑汁,闲扯上一堆无用的呆话,郁婉就静静地笑着,专注地听着。

他说:“沈小姐是哪里人?”他比谁都清楚她是哪里人。

他说:“沈小姐家乡有好多船吗?”他已经无数次通过那些船藏运军火。

他说:“沈小姐经常坐船吗?本地人倒很少坐船,多是一些外来客,进了内河段,水面不够阔,几只船碰到一起摆不开,仓子也不够大……”晕绝,晕绝,手在轮盘上打了一个滑,忽地住了嘴……

郁婉还只笑着,只是嘴角的笑痕深了几分,倒映到弯弯的眼睛里。为恐他窘迫,于是角色也颠了个倒。

郁婉说:“杜副官喝酒吗?”——喝,黄酒是不喝。

郁婉说:“杜副官看戏吗?”——看,话剧是不看。

郁婉说:“杜副官也放假吗?”——放,但要看我们蒋督军的心情放。

郁婉“噗嗤”一笑:“怪不得从来也不见你休息。”

挡风玻璃外的一大块天空润朗寥廓,他也怔怔地发着笑。他说:“其实督军待您很好……也许太好了。他一向公私分明,但在行军前的那天晚上,他突然下令将南楼外的所有电灯一律熄灭,便扔下满会议室的阁臣将领冒雨出去了。几个闷坐了一下午的师长捶桌摔碗,气得鼻子都歪了……督军这些摸不着头脑的事该是为了您吧?”

那一方小小的镜面里,郁婉侧脸望向窗外,默默无言。

杜懋平想,对于督军,他领命已讫,势达使命;对于沈郁婉,或许久久留搁了一点愧疚。但在久久以后,也已化古做旧,风过无痕。

汽车行驶了将有一天,从白露瀼瀼的清晨到暮色苍苍的黄昏。眼前突然换了一片新的天地,丰草绿缛,绵亘无际,长空接连碧野,雁阵比翼斜阳。

玉带似碧青的河水旁便是蒋梣年所率部队暂驻的砖房村。距村数里地间,驻扎着几座哨所,不断有在此驻防、巡逻的卫兵急趋向前,拦住汽车。

杜懋平摇下车窗,探出头去,一面将手令递出,一面道:“是我。”

“是,杜副官长。”卫兵接过手令,举手敬礼,示意放行。

汽车缓缓驶入驻地,郁婉才见村落里到处拴着良驹骏马,军士已是整理货粮,打点行装,心里便不由得愈发疑惑。

杜懋平刚下汽车,觌面一位身着军服的将领,年近五十却身形魁伟,声如洪钟。“子谦,你小子又跑到哪里去了?这次剿匪大捷,怎么酒还没喝上一杯,你就被汉麟给逮住了,又被派做什么公干?”说着,将眼睛向车内一张,眉头骤聚。

“嗯?这是谁?”

杜懋平搭讪着说:“这位是沈小姐,督军的……”

话未说完,便被斩然截断,“哼,胡闹!汉麟这小子,简直胡闹!”随即大步流星汹汹而去。

杜懋平向郁婉低声道:“这就是那位鼻子都气歪了的何师长。”

果真是鼻子都气歪了,还是两次。郁婉无奈苦笑,究竟这位蒋督军是胡闹,还是另有盘算,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车旁一士兵经过,杜懋平问道:“督军这时在发放粮饷?”

“这月的粮饷已经发放完了,督军现在指挥室后和刘大帅处来的联络参谋一起看马。”

杜懋平略一思量,向郁婉道:“沈小姐,这边请。”

“杜副官是带我去见蒋督军?”

“沈小姐去了就知道了。”

“蒋督军接待同僚,恐有不便吧?”

“是,是,沈小姐,这面请。”

郁婉疑窦丛生,却也只能跟随着杜懋平的步伐。一路绕过几座砖房,但见一片开阔空地,碗口粗的木桩上拴一匹血色宝马。这马长约丈许,高约七尺,浑身如锦缎火炭,乌油长鬃,额前月牙状一撮白毛,四蹄如铁,性烈如雷。

蒋梣年正同一个戴圆金丝眼镜的男人观马,叙谈正欢,一众将领幕僚随行其后。郁婉心中只觉其中蹊跷,令人惴惴不安,于是转身欲走,杜懋平却在此时忽地轻嗽一声。

众人都转过身来。蒋梣年眼中有黯黯不明的幽光一闪而过,只从容走来,牵起郁婉的手放在唇边,柔声问道:“怎么不先去睡会儿?我以为你累极了。”

各将领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眼神,或惊异、或愤慨、或猜思,皆不做声。徐参谋长扫视一周,笑问道:“这位小姐是?”

蒋梣年改牵郁婉于身侧,向徐淦朗声笑道:“徐参谋长,你不认得她?她是沈郁婉沈小姐,多亏效帅为我千里做媒,我该备厚礼谢他。”

徐淦笑道:“不然,不然,自古以来就是美人配英雄,如虞姬霸王,貂蝉吕布,可见不是大帅之功,而是天作之合啊。”

正在欢语洽谈间,忽听不远处有人骂爹骂娘破口大嚷,原来是何佩忠何师长,圆瞪一双鹰隼环眼,肋下生风,虎虎而来。杜懋平、何彦霖看他面色不善,急忙上前扯住,好言劝慰:“督军正在会客,何老师长有什么事情,等过会儿督军自然亲自去找您叙谈。”

何佩忠长臂一挥,俩人争些跌扑到地上。“哼,会客?会鸡毛的客。老子拼死拼活攻剿马匪,立的是头功,到头来让他小子邀功献媚。”言至此,切齿咬牙,满脸肌肉突突直跳,又怒急反恸道:“想当初,我们这些人跟着老督军出生入死,遭枪子挨刀子,又怕过谁?啊,又怕过谁?老督军半世拼杀,一生英豪,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荒淫纨绔、短视少谋的不肖小儿来。”

蒋梣年已是满面怒容,仍强按怒气一字一句沉声道:“何师长,趁我还顾念你是我父旧属老臣,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众将领纷纷上前扯住何佩忠的衣服道:“何师长,无缘无故的,您这是为什么?一定有什么误会。您先回去,怎么这当口儿犯起糊涂来。”

何佩忠甩开众人的手,一口浓痰啐到地上,“呸,我犯糊涂?好,好,索性我今天就扯破这张老脸说个明白。”说罢,从怀里掏摸出一封揉攥的皱巴巴的纸团。杜懋平赶忙接过去展开来看,只见是一页经秘书处草拟完毕的待批公函。

何佩忠道:“我刚迎面撞见这女娃子,我心中有气,哪个混球还有心情来这里和你们陪客消遣,就一径往营外溜去,不想正教我碰着了秘书处来人派送公函。不看不知道哇,看了才晓得四小子你行啊,你翅膀硬了,要架空我们这些老臣,你也不该把老子打下的地盘,缴获的枪支马匹全部派给自己的嫡系部队。好哇,老子打猎,你们吃肉,连根骨头都不剩给我。”

蒋梣年已是盱衡厉色,反冷笑道:“何师长,难道兵将调任、政务决议,我还要向你请示不成?我警告你,你不要忘了,我才是寰奉最高统帅。”

何佩忠额上青筋暴起,高声怒吼:“四小子,你也不要忘了,你接手的江山,是老子们出生入死打下来的。”

“好!好!”蒋梣年切齿冷笑,忽回手拔出腰间配枪,“歘”一声,黑洞洞枪口直指前方,怒道,“何佩忠,你这老匹夫,真他妈的以为我不敢毙了你!”

一众人全部骇定在当地,只听“咔嚓”一声,子弹已经上膛。

杜懋平同几位参领悚然回神,慌忙阻拦道:“督军,千万不可啊!”

原老督军的心腹参谋长张绍纶含泪劝道:“汉麟,你不要让我们这些老部将们寒心啊!”

蒋梣年将枪攥在手里,骨节咯咯作响。徐淦扫一眼此间情状,脸色一转,也赶忙上前劝阻。

蒋梣年冷观徐淦一眼,“唰”一声收枪回匣:“好,那就拖下去,打五十军棍。”

“督军……”

蒋梣年将手一摔,背转身去,“军令如山,各位知道,再有求情者,与他同罚。”

何佩忠骂爹骂娘,被警卫员拖着按到长条板凳上。一时军棍挥舞声和着何佩忠惨烈的叫骂声充斥于耳。众人面色或露悲痛,或露激愤,欲要再劝,又不敢向前。反倒是蒋梣年一把揽过郁婉的肩膀,如若无事,向徐淦笑道:“来,我们继续观马。”

郁婉一怔。肩上的手轻轻的颤抖着,仰头去看他的脸,脸上却满是轻蔑玩世的笑意。

不一时,空气中便浮起了热腾腾的血腥味。蒋梣年道:“徐参谋长,我把这匹汗血飞骠马送给你如何?”

徐淦眼睛一亮,嘴上只嘻嘻应酬着,却伸出手去欲抚马背。那马突然跃起前蹄、飞腾六尺、怒啸长嘶、势冲云天。徐淦大惊失色,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蒋梣年乜眼俯看,使个眼色,立即有警卫员把徐淦从地上搀扶起来。徐淦惊魂甫定,一面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面说道:“不敢,不敢,这样的马就是给了我我也骑不得啊。”

蒋梣年嘴角斜勾,眼中凛凛讥色。

忽有警卫员上前道:“报督军,何师长他晕过去了。”

“打多少了?”

“37。”

“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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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舒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