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章: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六)

郁婉赌气站着,千般恨万般恨,无非怪自己精明不够。本想要抽身而退,但说倒容易,外头群狼窥伺,明明知道这里是虎穴龙潭,却不能不委身避害。蒋梣年他就是这样算准了,算准了自己一无所有,骑虎难下,全部身家不过一颗真心——他若要,就是自己最后翻盘的唯一赌资;他若不要,只需抬抬手,自己的一辈子就全完了。可话说回来,拿真心去赌,多么天真可怜,它连一文钱都不值,荒诞的让人笑掉大牙,如今却成了自己唯一能拉住的救命稻草。

郁婉下定了决心似的,不肯再走一步,仿佛害怕上前与他打声招呼,又好像是在等他转身——惊定后的四目相对,没有欢喜,没有寒暄,也许连话也没有,彼此间只有盘算与犹疑,唯恐落子错了满盘皆输。

有一瞬间,他当真要转过身来。郁婉看见了他侧脸的弧线,才知道他嘴里衔了一支香烟,低头去接那幽蓝色的火苗,夜也给烧破一点橘红,扯了一线迷迷的烟丝,一忽儿,橘红谢了,化做叠叠扑落的粉灰。

郁婉站着不动,却将两根指头扳过来扳过去扳了好久,心里突然气到发笑,气自己俗极反而天真,笑自己天真不离俗气。于是想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结束这一场梦魇似的发痴;然而早有一只手先落着了,五个指甲涂着红红的蔻丹。

郁婉骇然,直觉那是个鬼,不是酆都狱火里哀嚎狞笑、皮肉模糊的厉鬼,是聊斋里的怨鬼,迷离凄楚,死人的脸上抹上厚胭脂,鬼气森森的美艳。

郁婉定定地瞅着,看那只玉色的手挟过他嘴上的烟卷儿,噙进自己的嘴里,樱桃嘴上霎时开了一朵橘色的花,微微偏头,一绺头发拂落在长而媚的眼睛上。只是那一偏头,熟悉的眉眼形容,原来是项三小姐!

“沈小姐怎么站在这里愣神儿?”突然一句哪里飘来的话惊醒了呆立中的郁婉,项三小姐和蒋梣年一起回过头来。

娣娣手里捧着个紫檀嵌螺钿百卉的长方盒子,“哒哒哒”跑到项三小姐跟前,笑道:“少爷小姐四只眼睛也没瞧见沈小姐。”

项三小姐展颜一笑,穿风过柳摇摇而来,在郁婉脸上重重拧了一把,道:“你这小促狭鬼,一定是要悄悄地过来唬我一跳是不是?”

郁婉也笑,“正是呢,谁知道我这两只眼睛却也没瞧见娣娣,唬人不成倒唬了自己一跳。”

项三小姐笑得花枝乱颤,手里拿着烟卷点着娣娣的方向,嘴里道“好丫头”,又回手将那半截烟卷猛吸一口,掷在地上,踏灭了,说:“等回头我赏你呢——去将那首饰盒子搁在汽车里头,再把打点好的物什一件一件仔细瞧过了,看哪里还有什么差池没有。”

娣娣答应着去料理,项三小姐就挟了郁婉的手,笑道:“你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我喜欢你喜欢得紧。”又扭头回看蒋梣年道:“我喜欢郁婉喜欢的什么似的,四弟不如就让郁婉陪我去住?”

蒋梣年也从汽车的一侧走转过来,几个伶俐非常的丫头急趋着过来提灯照路,那黄昏昏的光熨帖在衣服上显出阴阴的金领子金扣子。郁婉才知道他并没有回过北面小楼,是一径来到这里的,随后又想,不穿那一身军服,少了些压迫感,终究不太像他,然而玩世不恭离经叛道,或许是更像他也不一定。

“这很好。”蒋梣年道,几乎脱口而出。眼神却在项三小姐脸上定了一定,又在郁婉身上轻轻一掠,就道:“郁婉小姐,你觉得呢?”

郁婉胸腔里的心脏嗵嗵直跳,只一瞬间,便觉得了,原来自己是给挂在绞索之中,立刻便要窒息,现在项三小姐给了自己一把剪刀,但脚下也许是万丈深渊,剪断绞索可能死无全尸。如若不剪断呢?郁婉静静地立着,隔着灯光花影,直望进蒋梣年的眼底,突然笑道:“我愿意。”又说:“我与项三小姐实在投契得很,若不是怕三小姐嫌弃郁婉寒微鄙薄,我情愿认三小姐做我的亲姐姐。”

项三小姐顿了一顿,欲要开口,郁婉先握了项三小姐的手,就道:“三小姐若是不肯认我,就是假意喜欢我了。”

项三小姐噎了半晌,倒笑了,暗暗觑眼瞧着蒋梣年。其实他面上没有半分端倪可供揣摩,但项三小姐却是面色一转,笑着将手指在郁婉脑门上一戳,就道:“真你一张刀子嘴连半分余地都不给人留,我喜欢你难道是假意喜欢你不成?然而认却是认不得的,你这样伶俐岂有不知的,我如今认你做妹妹终究不是亲的,日后还怕你不肯认我做亲姐姐不成?”

郁婉先只还怔怔地听,听到后番话便低首敛眸并不言语。

项三小姐用手去勾郁婉的脸蛋,在腮上摸了一把,笑道:“哟,这丫头,倒害起臊来了不成?”

正闹着,杜懋平沿后首小径走来,齐齐整整一身军服,开口道:“督军……”又望项三小姐一眼,才道:“阮师长,何师长他们今天后晌就来了,一直在会客室里等到现在。”

“有什么事?”

杜懋平低声道:“傅爷的信儿,恐怕牵扯着铁路上头的事儿。”

蒋梣年用手按了一按眉心,“好,我知道了。”才行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就说:“对了,懋平,你留下,三小姐邀沈小姐同住,你在这里替我料理。”说着,抬手拍了拍杜懋平的肩膀。杜懋平一怔,接住了蒋梣年幽幽隐晦的目光,于是说道:“督军,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蒋梣年挑挑眉梢,正色厉声道:“如若不当讲就不要讲。”

项三小姐“诶呦”一声,道:“四弟,你也忒蛮横霸道了些。”说着,又转向杜懋平笑道:“杜副官,你只说来我听,你们督军大人听到了横竖也不是对他讲的。”

杜懋平怔忡一下,就说:“是,三小姐。”方徐徐开口道:“沈小姐恐怕不便和您回去同住。一则沈小姐虽是客中,但这一去,就是三小姐从娘家携眷住在夫家,非亲非仆,怎样安顿?二则过去毕竟人多口杂,各行商贾来往频繁,商通百行,沈小姐年轻未婚,于安全名誉恐有挂碍。”

项三小姐听毕,点头称是,就向郁婉道:“你瞧,我们终究是妇人之见,做事只凭感情,再想不到这其中有多少的利害关系。”又笑道:“四弟你也心大糊涂,幸好凡百事有杜副官料想周全,以小见大,足可见其才干。”

杜懋平道:“我不敢当,三小姐过誉了。”

项三小姐笑道:“是你过谦了,你跟四弟这么多年,越发同心同德,心照不宣了。”

正说着,娣娣赶来道:“小姐,各色物什都料理齐整了,时候不早了,是不是现在回去?”

项三小姐道:“是不早了,我该去了。”又向蒋梣年道:“四弟,明天姨妈问起,就说我是一早走的,替我赔罪,说家里临时来了亲戚要我照料,来不及向她请安告别。”

蒋梣年答应。项三小姐笑一笑,拉过郁婉的手,道:“郁婉,咱们来日方长。”

汽车有三四辆,一骑绝尘。郁婉有些惘惘,想起幢幢车影是吞人入腹的怪兽长躯一晃的鬼影,觉得沉沉长夜中那句来日方长是另一世界的话语,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惶惑感。

肩上突然落了一层衣服,是蒋梣年的外套,有一股子淡淡的干烟草味和浓郁的硝烟枪火气息。郁婉其实并不冷,只是两只膀子湿腾腾的蒸了黏腻的潮气,想起他总将衣服潇潇洒洒地提着,倒疑心蒋梣年是拿她做了衣架子,随手搭上,于是道:“我并不冷。”

“不是怕你冷,你把披肩落在了我的车里,你不知道?”

郁婉呆愣了一下,哑然笑道:“啊!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蒋梣年看着她懵然无防的样子顿觉有趣,伸手将她肩头虚虚挂着的衣服拉上来,想要扣紧,看起来却又像是套在一个雍雍大大的罐子里,于是笑道:“原来你是个糊涂小姐。”

郁婉说:“是了,我也疑惑。我总是将东西一样一样的码好摆齐,但总是莫名其妙的就不见了,也许是我的记忆力太差了。”

“是吗?”蒋梣年道,“我与你正相反。我的东西总是乱摆一气,可一样也不会消失不见。也许我的记忆力和你一样差,但只有我不要而绝没有我丢失的东西。”

郁婉略作沉思,便笑了起来,眼角的笑花滴溜溜落到嘴角,形成一个小小的笑漩,就道:“正因为你的记忆力同我一样差,所以丢掉了也就忘掉了,不论是余下十件还是余下三件,都还以为样样皆在。”

蒋梣年也低低地笑,半为着她孩子气的开心,倒想哄一哄她,道:“原来是这样,是我夸口绝对了,反而滑稽。”

人世种种并不样样顺遂人意,但凡绝对二字,都不免带有一点悲凉酷烈的姿势。郁婉并未搭言,倒为了杜懋平一脸急色笑道:“四少公务繁忙,我们别过。”就作势将搭在身上的衣服褪下。

蒋梣年道:“穿着吧,明天我派人给你送披肩时再取回来。”

“怎么像在银号抵押似的?”郁婉笑道,“倒好像我怕四少不还我披肩特地扣下你的衣服一样。”

“夜深了,湿气重,我怕你受了寒湿明天头疼。”

郁婉虚虚地张了张嘴,似乎滔滔千言,最后也只有一句:“那么谢谢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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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遗梦录
连载中舒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