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沈小白脸,手别抖!看清楚没?”陈烈用沾着防腐液和尸臭的手套,指向自己操作台上被清晰分离出的、像白色琴弦般的尺神经和旁边暗红色的贵要静脉,“喏,尺神经!喏,贵要静脉!从这里走,贴着肱三头肌内侧头下去……” 他的声音在空旷而压抑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导意味。
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无影灯的强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对生命结构奥秘的强烈征服欲。
那眼神,与他后来选择男科时流露出的、对“技术”和“掌控”的渴望如出一辙。
沈屿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陈烈那令人心悸的操作上移开,重新聚焦在自己的标本上。
陈烈那带着尸臭的手指指点的地方,仿佛带着某种灼热的烙印。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努力模仿着陈烈那种近乎无情的稳定,刀尖终于稳稳落下,小心翼翼地沿着肌束的间隙剥离……
那一刻,冰冷的解剖刀,陈烈灼热而专注的目光,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既恐惧于陈烈身上那种直面死亡的原始力量,又无可救药地被那力量吸引、甚至……崇拜。
沈屿放下相机,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篮球场,走向那栋曾经是图书馆的旧楼。
楼门紧锁,窗户大多破损。他绕到楼后,借着手机电筒微弱的光,透过一扇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破窗向内望去。
里面一片狼藉,废弃的书架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泛黄的纸页和建筑垃圾。
但在沈屿的记忆滤镜下,这里瞬间被还原成了窗明几净、书架林立、弥漫着陈旧书墨香的模样。
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某个深秋的下午。阳光斜斜地透过高大的窗户,在阅览室的长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沈屿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格氏解剖学》(Gray's Anatomy)英文影印版,旁边堆着几本肿瘤学相关的文献,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记录着复杂的信号通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陈烈坐在他对面,高大的身躯在椅子上显得有点局促。他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坎贝尔泌尿外科学》,但显然心不在焉。
书页停留在介绍“□□□□生理”的章节许久未动。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刺猬般的短发,发出细微的声响,眼神不时瞟向窗外篮球场的方向,或者百无聊赖地在阅览室里逡巡,最终总是落回沈屿身上。
沈屿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带着探究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度。
他假装没有察觉,只是更专注地低头看书,白皙的脖颈在阳光下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喂,小白脸。”陈烈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用气声叫他,带着浓重的川音。
沈屿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透过镜片看向他,带着询问。
陈烈指了指沈屿面前那本厚厚的《格氏解剖学》,又指了指自己那本《坎贝尔》,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带着点痞气和自嘲的笑:“你说,咱俩看的这玩意儿,差距咋就这么大呢?一个琢磨怎么把人切开研究透了再缝上(指肿瘤研究),一个琢磨怎么让人那玩意儿……嗯,好用?”他挑了挑眉,做了个下流又直白的手势,眼神却紧紧盯着沈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是不是觉得老子特俗?就奔着钱和那点事儿去的?”
沈屿的脸颊微微发热。他推了推眼镜,避开陈烈灼人的目光,低声说:“没有。专业选择不同而已。男科……也是重要的临床学科。” 他顿了顿,补充道,“技术含量很高。”
陈烈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又有些满意。
他身体往后一靠,椅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他盯着沈屿低垂的、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眼睫,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点认真和困惑的语气问:“那……你选肿瘤,图啥?天天对着切片、数据,还有那些……唉。”
他没说下去,但沈屿明白他的意思——那些痛苦、绝望、最终走向凋零的生命。
沈屿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
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轻声说:“图……弄明白为什么。图……也许有一天,能找到办法。”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纯粹和理想主义的光晕。
陈烈看着他,深褐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嗤笑了一声,带着点不以为然的意味,重新抓起了自己的《坎贝尔》,胡乱地翻了几页,嘟囔道:“搞不懂你们这些文化人……还是老子这活儿实在。”
然而,他之后的目光,却许久没有再离开过沈屿低头看书的沉静身影。
阳光、书香、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沉默中对峙又交融的画面,像一幅被定格的油画,深深烙印在沈屿的脑海里。
那时他以为,这就是永恒。
冰冷的夜风吹过破败的窗棂,卷起地上的尘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手机电筒的光束里,只有满目狼藉。
沈屿关掉手电,靠在冰冷粗糙的红砖外墙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图书馆里那个阳光下午的温暖幻象瞬间破碎,只剩下眼前无边的黑暗和荒凉。
陈烈最后那句“搞不懂你们这些文化人”的嗤笑,和他今天在包间里游刃有余地谈论“ED支柱产业”的世故笑容,在脑海中重叠,形成一种巨大的讽刺。
他沿着府南河边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浑浊的河水在夜色中无声流淌,倒映着对岸稀疏的灯火,像一条流淌着碎金的墨色绸带。
锦江的风带着水汽的凉意,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河边的长椅湿漉漉的,沾着夜露。
他找了个相对干净的位置坐下,将相机放在一旁。
对岸医学院老校区模糊的轮廓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点燃。橘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烟草辛辣的气息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熟悉的、麻痹神经的慰藉。
他想起毕业前夕那个在锦江边的夜晚。
没有火锅,没有聚会,只有他和陈烈,还有几罐廉价的啤酒。
两人都拿到了不错的offer,沈屿是浙江顶尖肿瘤中心的科研型住院医规培,陈烈则如愿以偿地进了成都一家大型三甲医院的男科。本该是庆祝的时刻,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离别气息。
陈烈灌了一大口啤酒,泡沫沾湿了他的嘴角。
他看着对岸医学院的灯火,沉默了很久。江风吹乱了他刺猬般的短发,那张总是写满张扬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落寞。
他忽然转过头,看向沈屿,深褐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沈屿从未见过的、近乎孤注一掷的认真。
“沈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没有了平日的粗粝,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真的要走?”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叫他“小白脸”。
沈屿的心猛地一沉,握紧了冰凉的啤酒罐。他垂下眼帘,看着河面上破碎的灯火倒影,轻轻“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只有江水拍岸的轻响。陈烈的手指无意识地捏扁了空啤酒罐,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颤抖:
“如果……我说……”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如果我说,我不想你走呢?”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屿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陈烈。
黑暗中,他看不清陈烈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灼热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期待和……恐惧。
江风似乎也停止了流动,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和那句在耳边反复回响的、石破天惊的“我不想你走”。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巨大的狂喜和灭顶的恐慌同时攫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问“为什么”,想问“是什么意思”,想问“那我们……”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最终却只是化为一片空白和死寂的沉默。
他看到了陈烈眼中那灼热的光芒,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熄灭。
像燃尽的炭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陈烈猛地别过头,将手里捏扁的啤酒罐狠狠地砸向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佝偻,声音重新变回了那种粗粝的、带着自嘲和愤怒的腔调:
“算了!当老子放屁!祝你……前程似锦,沈大医生!”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脚步声沉重而决绝,很快消失在江边的夜色里。
留下沈屿一个人,僵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手里还握着那罐早已失温的啤酒。
锦江的水在脚下流淌,无声地带走了那个夏天最后的一丝可能,也带走了沈屿所有未曾出口的、滚烫的回应。
那一刻的沉默,成了他余生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是他每年飞越两千公里、回到这座城市的、隐秘而疼痛的根源。
夜风更凉了。
沈屿掐灭了早已燃尽的烟蒂,火星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红痕,随即彻底熄灭,如同那个锦江边未曾燃起的希望。
他坐在冰冷的江边长椅上,望着对岸医学院老校区那片沉默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黑暗轮廓,一动不动。
岷江的水在脚下流淌,裹挟着泥沙和破碎的灯火,无声地奔向远方,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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