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完《论语》,邢灵把书送给立人学堂的门人,自己偷偷溜了。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俞夏拿着一本邢灵没看过的新书到他们家院子:“怎么,我师傅跟你说我打算拜你父亲为师的事情,把你吓得不敢登门了?”
邢灵当然不承认,笑道:“没有。”
“那这几日怎么不见你过去?”俞夏把那本《诗经》放在桌面,“我师傅说你可能需要这本书,特意在你可能不理解的地方做了批注,你要是看了批注还不理解,可以去立人学堂问我。”
俞夏走后,邢灵翻开《诗经》一页一页地看着,正到兴味处,窗前冷不丁传来男人的声音:“哟,还挺用功的。”
看见是杨虎,邢灵下意识皱眉,继续低头看书,没理会他。
杨虎看不出好赖脸一样,仍旧笑嘻嘻道:“你在这一带也算是才女了吧。”
“有毛病啊。”邢灵嘟囔一句,合起书喊,“招娣。”
招娣从偏房出来,看到杨虎站在邢灵门口,说:“你闲的没事儿干是吗?”
“确实有点无聊。”杨虎转头看她。
招娣白他一眼:“无聊就去找点正事儿,在这边调戏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我偏不去,你奈我何?”杨虎笑着把手伸进窗户,企图拿走邢灵手里的那本《诗经》。
邢灵同样白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把《诗经》卷起来,对着他的脏手就是狠狠一击,扯着嗓子喊:“何叔叔!何叔叔!”
何叔叔刚“哎”一声,韩妈便急匆匆踏步进来,见杨虎、招娣、徐诚三人气势汹汹地对站着,半笑道:“杨虎你这么大个人,还跟她们这些小姑娘混一块儿呢?”
她方才出去找附近的婶婶们聊天,没走多远想起来徐诚送过来的鹅黄面料还没动,正好这几天没别的事儿,不如裁剪面料给邢灵做身衣裳,又折过身回来,不想在门口听到邢灵的喊叫声。
杨虎狠狠地瞪她一眼,径直走了。
韩妈头一次看到跟这么大小的孩子发出这么招人厌恶的目光,在地上“呸”一口,骂:“什么东西啊,还威胁我!”又对招娣和邢灵说,“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吧,我这几日就在屋里坐着,哪儿也不去。”
前几天韩妈还奇怪怎么杨虎来之前,何家那位还提起考察的事儿,杨虎真的过来,她反而一句话不说,甚至杨虎也没向她献过殷勤,如今明白何家那位嫌侄儿德行不好,没好意思提。真如此,还是个好人!
《诗经》比《论语》更难抄,还没抄到一半,邢灵已经身心俱疲。待要把书还过去,她又舍不得,只得耐着性子继续抄下去。
越抄越烦,越抄越烦,终于把笔一摔,带着钱到书店买了一本。原是想买本一模一样的,谁知道店里只有跟这个版本不一样的,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下,再亲自把俞夏的那本书还给门人,托门人还回去。
仍是一盏茶不到左右的时间,俞夏抱着厚厚的《史记》过来,放到邢灵桌上:“你看书倒快,这些留着给你慢慢看吧。”
这么厚的书想抄下来可不大容易,买也没那么多钱,或许还买不到。邢灵苦笑道:“你拿回去一些吧,我怕我不小心把书弄丢了。”
俞夏不怕书弄丢,但怕邢灵有心理负担,依言将一半的书拿回去。走到门口时想起来问:“邢姑娘,这段日子你见过邢大夫吗?”
邢灵这才想起之前承诺过见到爹爹会替俞夏说情,不好意思道:“没有,他这段日子没回来。”等俞夏身影一转消失在视线里,邢灵突然想起什么,追出去问:“我爹拒绝收你做徒弟时是怎么说的?”
俞夏说:“他说自己医术尚浅,暂时没有收徒的打算。”
拒绝得相当委婉,也相当坚定。邢灵劝俞夏:“要不你拜别的大夫为师?我瞧城东的张大夫就不错,比我爹厉害多了,县令家生病都是请的他。”
俞夏摇头:“我跟你父亲说得着。”
跟她父亲说得着,所以能在邢灵被关屋里的时候劝动她父亲。也正因为这个说得着,明白邢大夫的拒绝就是拒绝,没有转圜的余地。原想让邢灵试一试,看来邢灵也没法子。
邢灵心想:“你跟他说得着,他还这么客套地拒绝你?”这并不是怀疑俞夏跟她爹的关系,而是不理解她爹。医术就算是个稀奇玩意,也没必要这么藏着掖着,不给自己的女儿学,也不给自己的朋友学,非要留给现在连个影都没有的女婿学。
像俞夏那样开个学堂多好。她爹的觉悟就是不如俞夏。
转眼就是招娣出嫁的日子。她是紫荆巷最美丽的姑娘不假,可穿上喜服的她远不及没穿喜服的邢灵。
不是衣服不合身,也不是妆容不合适,是眼神不对。她的眼神里满是纠结,仿佛这门婚事是一个足以埋葬她后半生的错误选择。
媒人上门提亲的时候,招娣躲在房间里偷听,听媒人说人家家里开着油坊,父母都是老实人,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嫁,如今就剩这么个儿子,人高马大,心眼儿又实,招娣嫁过去绝不会吃亏。只有一点,这儿子脑子不大好使,是个傻的。
媒人还说:“王家找我的时候,我原是不答应的。在这城里说亲,都是知根知底的,谁也瞒不过谁,我要是跟女方说老王家的儿子又聪明又伶俐,人家一打听不是这样,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所以我让他们多花点钱到外地找,这样女方弄不清他们的底细,容易答应。即便反悔,那也是成婚后,说什么都晚了。可人家不干,说这样昧良心,非让我挑明了条件跟女方说,女方要是不嫌弃,他们愿意多出点聘礼。”
“也不全是聘礼的事儿。我说句难听话,他们家的二老今年也四五十了,还有几年的活头啊,他们一走,那肯定是招娣当家做主。那么大的家业,可都在招娣手里头,是好事儿吧。”
何叔叔和何婶婶也多方打听过,证实媒人所言不虚,便问招娣的意见。招娣被媒人说得有些心动,可到底不想嫁给一个傻子,每每被问到总是一言不发。
后来,王家让媒人传话说王家婶婶会在下月集市带儿子到城中的土地庙上香。何家可以过去看看,他们这个儿子这是脑子缺几根弦,并不是邋遢又不讲规矩。
那天何婶婶带着招娣过去,躲在土地庙热闹的人群里看过他们。
王家的婶婶走在前面,她儿子穿着一身干净的月牙白衣裳,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周围人来人往的,也没将他们挤散。卖糖人的小贩看出他是个傻的,跟在他后面吆喝,他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王家婶婶扭头喊他一声,见他盯着糖人,笑着取出钱来让他挑了一个。
看到这一幕,招娣心里便有些愿意,回来后又被何婶婶拿聘礼的事儿一逼两逼,加上那匹布料加码,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
这会儿又有点后悔。新郎接亲时要吹锣打鼓在城里兜圈,那时候全城的人都会知道她嫁了个傻子。尽管她知道自己嫁过去实际是因为他的父母,可旁观的人都会以为她是贪图王家的钱财,少不得在背后编排些什么。
邢灵虽看出她有些发愁,但并不知道其中的因果,只是心里疑惑,站在院子角落里远远地望着她。
“你别舍不得,总要有这一天的。”小赵嫂嫂不知道何时站在她的身旁,眼神飘忽地望着人群,“她的丈夫也不错,以前跟我弟弟一块读过书,诨名叫做‘胖呆子’。说他又胖又呆,别人在他脸上泼一脸墨,他都不去擦的。”
“这叫不错?”邢灵不解地问小赵嫂嫂,“如果这叫不错,那什么叫懦弱?”
小赵嫂嫂笑了笑:“傻丫头,没脾气有没脾气的好。她婆婆在家里不管事儿的,都是公公做主,公公也是好相与的,待人一团和气,我们家之前在他们那儿买过油,从来不会缺斤短两。”
花轿敲锣打鼓地过来时,邢灵并没见到小赵嫂嫂说的那个“胖呆子”,反倒看见了一个清秀的男人。她和招娣不约而同地看着小赵嫂嫂,小赵嫂嫂说:“可能是表兄弟或者堂兄弟吧,这种事也是有的,拜堂的时候换回来就行。”
何家也没好意思跟人家说招娣嫁的是个傻的,虽然想好说辞,还是提心吊胆,瞧见不是傻子接亲,心就放在肚子里了,不过又有点遗憾没看见女婿长什么样子。
在一片吹锣打鼓声中,邢灵坐上花轿走了,女方这边儿也算完事儿了,人群渐渐散去。
邢灵正要走,一扭头去却到小赵嫂嫂在抹眼泪。跟她对上眼神后,小赵嫂嫂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擦去眼泪:“嫁给什么样的人,真是人的命,招娣不像我,她命好。”
邢灵再怎么愚钝,也明白这话是在感慨她自己,便说:“人定胜天。”
小赵嫂嫂笑了笑,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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