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妈带着邢灵去徐家看望徐柳的路上,特意叮嘱她:“到了那里,你可别乱说话,尤其不能鼓动你小赵嫂嫂和离,知道吗?”
邢灵赌气道:“不知道!”
韩妈笑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就是犟。劝人家和离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们跟赵家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得太难看不好,知道吗?即便不说赵家,你小赵嫂嫂她娘也未必就愿意他们和离。”
邢灵心里闷闷的:“你怎么知道她娘不愿意,也许愿意呢。”
韩妈说:“我不跟你争这个,到了你自己看,是我说的对,还是你说的对。”
见了面,邢灵坐在韩妈身边不说话,韩妈劝徐柳:“你婆婆这个人是有点一根筋,可她们家也不是她一个人就做得了主的,不是还有你公公嘛,他是个聪明人,肯定不会任由你婆婆胡作非为的。你也别着急,就在家里等着,等他们想明白了,自然会过来请你回去的。”
徐柳擦着眼角道:“我还不知道他们嘛,一条藤上结的两个瓜,谁也别说谁。再别说什么请不请的,我不敢奢望这个,只盼着他们早点把休书送过来,我们把银子还回去,从此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再不见面,这就算解脱了。”
韩妈还没说话,徐母先皱起眉头:“你以为这件事儿真这么简单,上下嘴唇一张一合就搞定了?别的不说,就说那银子,你打算怎么还?我们家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那么多。”说着看了邢灵一眼。
徐柳也看邢灵一眼:“阿诚都答应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徐母气得拐杖邦邦敲地面:“我还活着一天,这个家就轮不到阿诚做主,也轮不到你做主。不是做娘的为难你,实在是你年轻不懂事,你自己也好好想想,真离了他,你怎么办?不可能一直在家里住着的,总要再嫁出去的,嫁给一个糟老头子,你就愿意吗?即便命好,嫁了个年轻貌美的,脾气又比这个人好,别人也要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一家女吃两家茶’,何苦呢?
“他娘当日在那边大闹的时候,他不是也帮着说了几句话嘛,这就很好!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不能说因为一点小事儿,就闹着要离,若人人都像你这样,不反了天了——”
徐柳本想等她娘说完,谁知道她娘换了好几口气,还是不愿意停下来,忍无可忍,站起来道:“你们聊吧,我出去走走。”路过邢灵的时候,问邢灵:“你要出去吗?”
她拉着邢灵的手往南走,到了河边,顺着河流往东走。这条河本来不宽,两旁又都泊着渔船,只留三尺多宽的窄缝,时常有白鹭从缝隙上空飞来飞去,准备捕食河里的鱼儿。河的两旁是低矮的小房子,房子与房子之间间或有树,树梢偶尔也有白鹭一动不动地站着,像雕塑一样。
邢灵一路走,一路看着河道,风吹落的叶子一多半落在船上,剩余的一小半顺着河水一路漂泊。她想起杜工部的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继而又想起李太白的《戏赠杜甫》,扭头对徐柳说:“我前些日子学了一首诗,念给你听好不好?”
徐柳说:“那有什么不好的?你念吧,让我也长长见识。”
邢灵说:“这首诗很有意思,我读了几遍便记住了。”清清嗓子道:“‘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最后两句话最有意思,”不禁又昂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徐柳明白她什么意思,笑道:“人家是作诗苦,我是做人苦。下辈子再也不要做人了,做个猫或者做个狗吧。狗不行,整日被拴在家里吃残羹冷炙,还是做猫吧,高兴呢回家看看,不高兴出去自己找食吃,乐得自在。”
邢灵说:“猫也未必自在。其实,凡是活在世上,就不会真正自由自在。”
这是她前些日子不高兴的时候悟出来的,这会儿劝慰徐柳时想起来,仍觉得十分有理。徐柳也觉得有理:“是呀,凡是活在世上,就不会真正自由自在。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总要活着的,不至于为一点点不痛快就寻死觅活的。我不是那种人,你肯定也不是。”
邢灵说:“不是。”沉默片刻,问徐柳:“赵家那边到底怎么说的?”
徐柳说:“我不管他们那边怎么说,总之我现在要休书。青天白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过来骂我,若不休了我,我不依的。”
邢灵想到徐母:“可是婶婶——”
徐柳说:“她是她,我是我,真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我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从来没遇到过遇到过他们家那样霸道无理的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一味地软弱,以至于被她骑在头上拉屎。从此以后再不会这样了,若再这样,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走到尽头后,徐柳和她拐到一条南北向的路,朝南面走了一阵后,又折而向西,准备顺着另一条河回去。
这里临近紫荆巷,难免遇到熟人。大家见了徐柳仿佛不认识一样,纷纷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徐柳不过一笑,仍和邢灵说着闲话往前走:“这几天总闷在家里,没意思极了,出来走走,才感觉到秋天真的到了,紫薇花、木芙蓉还有美人蕉全都开了,真好看。”
邢灵环顾四周:“可惜树还是绿色的,没意趣。”
徐柳说:“也不全是绿色,总归会有一点黄色的,只是我们没发现。我记得这附近有户人家种有银杏树,我们绕过去看看,也是踏秋了。”
邢灵跟着她走在巷子里七穿八穿后,果然看到一株羸弱的小银杏树从墙里冒出头。远看是青黄色的,细看会发现,每片叶子都是从叶柄的部分到边缘慢慢地发黄,最边缘的地方最严重,晒焦了一样,卷曲起来。
徐柳说:“我记得从前徐诚去北边送货,回来的时候说,那边的秋天是金灿灿的,跟我们这里完全不一样,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见一见。”
夫子应该有机会见到,也许他出去正是为了这个。
这里一年到头总是一个样子,生活好像没有变化,只有出去,才能感受到生机与活力。说起夫子,他也去了好些日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不回来,邢灵功课都懈怠了,好几天没翻过一页书,想起来当真惭愧。
回到徐家,徐母和韩妈相谈正欢,难舍难分,邢灵和徐柳坐下来喝茶,想起好久没见招娣,问徐柳怎么过去,徐柳便送她到王记油坊门口。
王家是两进院子,前面一进是做生意的,后面一进是日常生活的。招娣坐在第二进的偏房,低头绣着肚兜,看到邢灵挑开帘子进来,立马笑着起身:“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快进来坐吧,我给你倒茶喝。”
招娣比出嫁前圆润一点,脸上白里透红,带着盈盈的笑意,无形之中好像有点母亲的样子,柔顺美丽。桌上还坐着另一个男人,多半是王家的儿子,招娣的丈夫。邢灵不敢细看,粗粗扫一眼,看出他高高胖胖,低着头,分毫不动,好像是有点呆,好在不说话,也看不出什么。
招娣倒了茶水,请她坐下,她望着招娣的肚子,只一眼,又瞥开了,问她:“在绣什么呢?”
招娣红着脸把小孩用的红布肚兜团成团,走到窗边,塞在枕头底下,若无其事地回来坐下:“没什么。倒是你,怎么想起来找我?中秋节我难得回家,你也不过去见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这个朋友了。”
邢灵说:“我可舍不得。”
招娣“哼”一声:“你左有一个年轻貌美、端庄持重的好夫子,右有一个总要去找你、哄你开心的徐诚,只怕早把我忘到爪洼国了。”
邢灵说:“夫子是夫子,徐诚是徐诚,两码事。我若是真忘了你,这会儿又是在做什么呢?”
招娣说:“谁知道呢?多半是你闲了,没事情做,这才想起我了。”又说:“我不跟你计较这个,只要你偶尔能想起我来就好,说明你我们还算是朋友。”
她拽着王家儿子的手,把他带到梳妆台前:“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跟她说几句话。”拉开侧边的抽屉,拎出一个红布袋,抓一把瓜子放在梳妆台上:“这些瓜子你自己慢慢剥着吃,吃完了告诉我,我再给你。”
把剩下的瓜子呼啦啦倒在桌上,抓一把放到邢灵手里:“他没别的好,只一样,听话,这全是我公公婆婆的功劳,也让我省了不少心。”自己也抓了一把嗑起来。
邢灵回头看一眼王家儿子的背影,说:“省心就好。”
招娣嘲弄一笑,仰起头朝门口望了望,凑着脑袋,低声对邢灵道:“我跟你说句知心话,有时候也烦,可有什么法子,人都嫁过来了,能怎么办呢?难道要像小赵嫂嫂和赵家哥哥那样闹得不可开交吗?这些日子,我都看明白了不少,比方说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想得到什么东西,必然要付出一样代价。我的代价,我自己受着罢了。好在以后有指望了。
话说到这里,招娣顿了顿,摸着肚子跟她说:“你还不知道吧,我有孩子了。人家都说‘一孕傻三年’,我怀孕以后,却想明白了许多事儿。你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儿是什么吗?最重要的一件事儿是,”她轻笑一声,指指自己的肚子,“女儿家不值钱,值钱的是这个。我从前一直以为我公公婆婆是真心对我好,其实不是,至少不全是,主要还是为了我的肚子,为了他们王家有个后。”
邢灵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他们对你好就行了,别想那么多,像那么多也没好处。”
招娣说:“也不是我愿意想的呀,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摆着手指头想从媒人登门到我怀孕的种种大事儿,突然理顺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好像突然开窍一样。这种事儿吧,你一弄明白,就老往你脑子里面钻,想不想也没有办法。你比我聪明,你说我该怎么样才能不想?”
邢灵沉吟片刻说:“要么就不想,要么就像小赵嫂嫂这样,我想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招娣笑道:“我跟小赵嫂嫂还不一样。她还能回娘家,我却回不了,我肚子里有孩子呢。就是没孩子,能回,我也不愿意回。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儿,我娘还不懂嘛,什么都不告诉我说,一面逼我,一面又骗我,把我哄到这里来,还想——”
她倏然停下来,冷笑一声:“算了,不说她们,说说你吧,你和徐家那个儿子是明年成婚,具体日子定了吗?”
邢灵摇头说:“没有。”跟她聊徐诚和周玉娥的事儿。
聊一阵,韩妈喊她回家,便跟韩妈一块儿走了,嘴上说着有空再来看招娣,可是谁都知道,再见面想必是很久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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