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黄昏为他包扎伤口,亲耳听到那声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的、生硬如砾石的“多谢”之后,崇宫澪便能隐约察觉到,横亘在她与富冈义勇之间那堵无形而厚重的冰墙,似乎被某种力量悄然削薄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并非他变得易于接近——那无异于天方夜谭——而是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难以精准捕捉的氛围变化。
譬如,在训练场边缘,当她将新的药瓶端放在那矮木桩上时,他目光扫过的刹那,似乎不再携带最初那种能将万物冻结的纯粹漠然,反而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认的确认,仿佛那白色瓷瓶本就该存在于那里,与他深色的水壶构成一套完整的、无需言语的补给系统。
然而,崇宫澪深知,这细微的进展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刻。冰山仅仅融化了一角,其下潜藏着更为庞大、更为寒冷的未知领域,以及随之而来的挑战。她需要开辟新的“渗透战线”,从不同的维度,继续这场考验耐心与智慧的漫长博弈。
于是,她的目光,投向了鬼杀队总部肃穆而隐秘的夜间巡逻。
总部占地极广,庭院深邃,林苑幽寂,即便有“隐”部队不分昼夜地穿梭巡视,那些关乎核心安全的重要区域,仍会由实力强大的正式队士,尤其是位于顶点的“柱”级队员,轮流担负起夜间的核心警戒职责。富冈义勇,自然位列其中。
通过几日看似随意、实则目标明确的旁敲侧击与细致观察,崇宫澪大致摸清了他负责的巡逻区域与时段——那是一片涵盖主宅后方幽深竹林、演练场僻静边缘以及一段斑驳老旧围墙的区域,路径相对固定,环境清幽,人迹罕至,正符合他孤僻的性子。
一个无月之夜,天幕如同被泼洒了浓墨,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其上顽强地闪烁着微光。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穿梭于竹林之间,引得无数叶片相互摩挲,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秘密私语般的沙沙轻响。
崇宫澪向负责统筹巡逻事务的“隐”部队成员提出了申请,以“熟悉总部复杂环境、锻炼夜间方位辨识能力”为由,恳切地希望能在夜间,跟随经验丰富的前辈队士进行辅助性的巡视。
她的理由充分且积极,态度诚挚,加之她特殊的家族背景与近日在医护方面展现出的可靠,请求很快便得到了批准。
而她被分配协助的区域,恰好与水柱大人的巡逻路线,存在着巧妙的部分重叠。
当崇宫澪换上一身利于隐匿的深色队服,将那个标志性的药箱稳妥留在蝶屋,只身踏入那片被浓稠夜色与竹影笼罩的区域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这并非源于对黑暗的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探险般的兴奋与对即将发生的、未知互动的深切期待。
她调整着呼吸,使其变得绵长而轻浅,放软脚步,如同真正融入夜色的林间精魅,沿着冰凉的石板小径,向着她预估的、他极可能出现的方向,悄然行去。
没过多久,前方竹林掩映的深处,一个模糊却异常挺拔的身影,便穿透昏暗的星光,映入了她的眼帘。
正是富冈义勇。
他行走的速度并不快,步伐带着一种经年累月锤炼出的、沉稳而精准的规律性,如同某种亘古不变的节拍器。那件即使在深沉暗夜中,也能依稀辨出红绿底色的羽织,安静地垂落着,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
他并未持刀在手,但那双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保持着一种松弛却随时可以爆发出雷霆万钧的姿态。他整个人,仿佛已与这片静谧而危险的夜色彻底融为一体,周身散发着一种孤高而凛冽的警觉气息。
崇宫澪停下脚步,与他保持着大约十几米的距离。这个距离,是她精心计算过的安全线——既能确保她不至于跟丢目标,又不会近到立刻触发他强烈的、条件反射般的排斥。她将自己化身为一个沉默的影子,悄然缀在他那道孤绝的身影之后。
最初的几十米,前方的身影没有任何异常反应,依旧按照固有的节奏,稳定地前行,仿佛并未察觉身后的异样。
然而,富冈义勇是何等人物?他那经由无数生死边缘淬炼而出的、野兽般敏锐的感知力,几乎在崇宫澪悄然跟上来的片刻之后,便已清晰地捕捉到了身后那道——不属于惯常巡视的“隐”成员,更不属于这片夜晚的、细微却无法忽略的,若非崇宫澪将全部心神都聚焦于他,几乎无法察觉。
随即,他并未回头,也并未骤然加速,但崇宫澪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那股原本只是维持在基础警戒状态的气息,瞬间变得锐利,如同深藏于鞘中的名刀,无声地出鞘半寸,凛冽的寒光虽未完全绽放,却已能刺破夜色,带来无形的重压。
他没有做出任何驱赶的手势或言语,但那股冰冷的、带着明确警告意味的压迫感,已然透过沉沉的夜幕,精准地传递过来。
他在警告她。
崇宫澪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气,强行压下心头因这无形压力而泛起的一丝本能的怯意。她的脚步未曾迟疑,依旧维持着那十几米的距离,沉默而坚定地跟随着。
她心中清楚,这是她今夜必须跨过的第一道关卡。倘若他此刻蓦然回首,厉声斥责,或是直接动用“柱”的绝对权威命令她离开,那么她这次的主动出击,便将彻底宣告失败。
他没有。
在经历了短暂却令人窒息的、充满压迫感的沉默之后,前方那道身影,再次动了起来。只是,他的步伐,似乎比方才加快了一丝,步幅也不着痕迹地略微增大。
他想甩开她。
崇宫澪立刻读懂了他这无声的意图。她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不服输的倔强,也随之悄然加快了脚步。
她对自己的体力与耐力有着清晰的认知,虽然无法与这些常年修炼呼吸法、体能非人的剑士相提并论,但维持一段时间的快步行走与追踪,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更重要的是,在行动之前,她早已提前研究熟记了这片区域的路径分布,知晓几条不为人知的近道与隐蔽小径。
于是,在这片被星光与竹影笼罩的幽暗领域里,一场无声的追逐,悄然拉开了序幕。
前方的身影,充分利用对地形的了如指掌,时而突然拐入一条不起眼的岔路,意图利用视野盲区摆脱;时而敏捷地穿过一片低矮茂密的灌木丛,制造障碍与声响干扰。
他的速度时而疾如流星,时而缓若流水,试图通过这种变幻莫测的节奏,让身后的“尾巴”无所适从,最终迷失方向。
而后方那道白色的“影子”,则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考验中,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与灵活的应变能力。
她像一只执着而灵巧的夜行动物,紧紧咬住目标不放,凭借对路径的精准预判和对环境阴影的巧妙利用,始终顽强地维持着那十几米的距离,未曾被彻底甩开,更未曾跟丢。
有一次,他利用一个急转的弯道,身形瞬间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崇宫澪心中蓦然一紧,来不及细想,立刻根据记忆中的地图,选择了一条可能实现拦截的狭窄小径,快步穿插过去。
当她因急促奔跑而微微气喘吁吁地从另一条小径的尽头冲出时,目光恰好捕捉到他那刚刚从主路转出的、带着一丝极淡讶异的侧影。
四目,在昏暗迷离的星光下,有了瞬间短暂的交错。
他的眼中,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于“居然跟上了”的意外,但那情绪消失得如此之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便被无尽的沉寂吞没,恢复了古井无波。
崇宫澪来不及捕捉那瞬间的波澜,立刻调整着有些紊乱的呼吸,再次敏捷地拉开距离,重新回归到那个沉默追随者的位置。
而这一次,他似乎放弃了用激烈变向来摆脱她的尝试。
接下来的巡逻,陷入了一种古怪而微妙的平衡。他不再刻意加速,也不再费心隐藏自己的行踪,只是按照既定的路线,沉默而专注地前行。
而她,则像一个终于被默许存在的附属品,安静地跟随在后方,如同他投射在地面上的、第二道沉默的影子。
唯有夜风吹拂竹叶发出的、永不停歇的沙沙声,以及两人几乎重叠在一起的、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在这片广阔的夜色中,孤独地回荡,交织成一首无人聆听的夜曲。
他依旧没有回头。
他依旧没有交流。
但崇宫澪知道,在某种意义上,她成功了。
她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强行闯入了他独属的、不容侵犯的夜间领域,并且,凭借着自己的坚持、智慧与一点必要的运气,让他最终被迫接受了她的存在。
这是一种比单纯的药品补给,更进一步的靠近。这是空间的共享,是时间的并行,是某种程度上的陪伴被强行塞入了他孤绝的世界。
她跟在他身后,目光落在前方那道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挺拔如山岳、孤峭如寒峰的背影之上。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满足感与安心感的情绪,如同月下悄然绽放的夜来香,在她心中无声地蔓延开来,散发着清浅而持久的芬芳。
虽然他们之间,依旧隔着那十几米的、仿佛无法逾越的距离。
虽然包围着他们的,依旧是那片沉重而广袤的沉默。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被稀疏星光与摇曳竹影共同笼罩的天地之间,他不再是独自一人。
而她,也仿佛藉由这无声的跟随,得以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无比接近的位置,去感受他的存在。
这场始于一己私心的夜巡,如同一个无声却郑重的仪式,庄严地宣告着她的“渗透”策略,已经成功地从物质层面的关怀,坚定而巧妙地延伸到了更为私密、更为个人化的空间与时间领域。
月光下的孤影,从此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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