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缺席的启示

流言的潮水,终究有其退去的定律。

当总部的人们逐渐意识到,无论投以多少探究的目光,训练场边那沉默的药瓶交接、夜巡路上那恒定的距离都如同日月更迭般不可动摇,而水柱大人眉宇间冻结的寒意也未有分毫消减时,那些窃窃私语便如同被秋风吹散的薄雾,悄然消散在专注于修炼与任务的凝重空气中。

然而,在表象的平静之下,某种更具渗透力、更根深蒂固的东西已然成型——那便是“习惯”。它无声无息,却拥有水滴石穿的坚韧力量。

崇宫澪的“存在”,已如同树木的年轮,一圈圈悄然烙印在富冈义勇规律生活的轨迹之中。

清晨,当第一缕曦光尚未完全驱散夜露,训练场边缘那只被摩挲得光滑的矮木桩上,摆放整齐的白色药膏瓷瓶与那张素净的“更换”纸条,已然与他那只深色、带着使用痕迹的竹筒水壶,构成了一幅无需言语的静物画。

他会在挥刀千百次后的短暂喘息间,走过去,拿起,涂抹,再将空瓶放回原处。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或审视,仿佛那是他肌肉记忆的一部分,是与调整呼吸、归刀入鞘同样自然的环节。

夜幕降临,当月光为小径铺上银霜,那个缀在他身后十米左右、轻盈而规律的脚步声,也成了他夜间巡逻中一个恒定的、令人安心的节拍器。

他不再有初期那种近乎本能的、想要拉开距离的加速,步伐反而会在不经意间,与身后的节奏达成某种微妙的同步。在路径转折、视线受阻的岔口,他甚至会提前一瞬,将脚步放得更为沉稳,仿佛在无形中为那个“影子”铺平前路,然后才一同没入前方未知的黑暗。

这一切潜移默化的改变,崇宫澪都如同观察显微镜下的细胞分裂般,敏锐而细致地捕捉着,感受着。

她像一位守护着极地幼苗的园丁,满足于每日微不可察的生长,甚至开始沉醉于这种永恒的、沉默的、仿佛能持续到时间尽头的平衡状态。

然而,平衡总在最不经意的时刻被打破。

那是一个被突发事件攫住的白天。数名队员在执行任务时遭遇了强大的血鬼术,伤势惨烈而复杂,被紧急送入蝶屋。崇宫澪与蝴蝶忍,以及所有能调动的医护力量,立刻投入了与死神的拉锯战。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药草和汗水混合的尖锐气味,时间在止血钳的碰撞、急促的指令和生命体征的微弱波动中被拉扯得模糊不清。

当最后一名伤员的呼吸终于趋于平稳,崇宫澪扶着消毒水味道浓重的墙壁直起腰,才惊觉窗外的日光早已变得柔和慵懒,渲染出大片大片的橙红与金紫——早已远远超过了平日里,她前往训练场更换药瓶的固定时辰。

一种陌生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焦躁感,如同蛛网般瞬间缠绕上她的心头。这并非源于未尽的责任感,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于打破某种重要仪式的惶惑与空落。

她能清晰地“看见”那只训练场边的矮木桩——今日,它的顶部将是一片空白,如同一个缺失的音符,断裂在原本流畅的乐章之中。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补偿的心情,抓起早已备好却迟迟未送出的新药瓶,甚至顾不上换下那身沾染了血污与药渍、皱巴巴的队服,便步履略显匆忙地向着训练场的方向赶去。

夕阳将训练场浸泡在温暖而迟暮的光辉里,拉长了所有物体的影子。大部分队员已经结束了一日的苦修,场地空旷而寂静,只有晚风拂过远处竹林,发出沙沙的低语。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第一时间便急切地投向那个熟悉的角落。

那只矮木桩,孤零零地立在夕阳下。

桩顶,昨日留下的空药瓶,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瓶身在余晖中反射着一点寂寥的光。

桩旁,没有那个预料中应该在此修炼的身影……不,等等。

崇宫澪的呼吸在那一刻微微一滞。

他还在。

富冈义勇并未像往常那样进行着极限的挥刀或步法训练。他只是独自一人,静立于场地中央,身姿依旧挺拔如即将出鞘的利刃。日轮刀已然归鞘,被他握在手中,刀镡抵着地面。

他微微垂着头,额前墨蓝色的发丝遮住了部分眉眼,视线落在自己脚前那片被夕阳拉长的、孤寂的影子之上,仿佛在审视,又像是在……无意识地等待着什么。

金色的余晖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轮廓,却奇异地未能融化那份与生俱来的清冷,反而衬托出一种平日里罕见的、近乎凝固的静止与孤独。

崇宫澪的脚步,在训练场的边缘入口处,如同生根般定住了。

几乎就在她停驻的同一瞬间,场中那静止的身影似乎感应到了这细微的闯入。他握着刀鞘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指节微微凸起。然后,他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越了被夕阳浸染得有些朦胧的、空旷无人的场地,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精准无误地、如同宿命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围的景象都模糊成了背景。崇宫澪无比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总是如同覆盖着永冻冰层的眼眸中,极快地、如同流星划过夜穹般,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那不是被打扰时惯有的冰冷锐利,也非单纯的确认身份,那是一种……更复杂的、难以用言语捕捉的情绪,像是一丝极淡的、名为“果然如此”的释然,又像是一点极其微弱的、紧绷后的松弛。

随即,这抹波动便以更快的速度沉入那深不见底的眸色之中,消失无踪,快得让她几乎要怀疑那仅仅是光影与自己内心期盼共同编织的幻象。

但他确确实实,因为她的出现,而抬起了头。

并且,在她与他目光于空中相遇、碰撞、交织的那一刹那,他没有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立刻、几乎是带着防御性地移开视线。而是就那样,隔着一段被夕阳拉长的距离,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她,那凝视持续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任何一次必要的、礼貌的,或是冷漠的对视。

训练场上寂静无声,连风都仿佛屏住了呼吸。只有远处归巢的鸟雀,发出几声零星的啼鸣。

崇宫澪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使得那跳动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作响,几乎要淹没周遭的一切。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在这片被晚霞笼罩的静谧空间里,两人之间那一直由沉默和距离维持的无形壁垒,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长久的凝视,凿开了一道微小的裂隙。

最终,是富冈义勇率先终结了这近乎凝固的瞬间。他什么也没有说,脸上依旧是那副缺乏表情的、冷硬的面具。

他只是沉默地、略显僵硬地转回了身,将日轮刀稳稳地佩于腰间,动作依旧精准而利落。然后,他如同每一个黄昏结束时那样,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训练场,身影逐渐融入建筑物投下的长长阴影之中。

自始至终,他的视线都没有扫向那只空了的药瓶,没有对今日的“异常”流露出任何形式的疑问或表示。

崇宫澪却久久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她这才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只矮木桩旁。指尖触碰到空药瓶冰凉的瓷壁,她轻轻将其拾起,然后,将怀中那瓶崭新的、带着她指尖温度的药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木桩顶部,再次用熟悉的小石子压好了纸条。

她的手指留恋般地拂过粗糙的木桩表面,心中却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的湖面,波澜汹涌,难以平息。脑海中反复回响、慢放着他抬头望来的那一瞬——他眼中那抹难以解读却真实存在的细微波动,以及那打破了一切惯例的、长久的、无声的凝视。

他注意到了她的缺席。

他停留的时间,远远超出了他日常修炼结束后的范畴。

他因为她的出现,而抬起了头,并给予了远超乎寻常的、带着某种确认意味的注视。

这些看似独立、微不足道的线索,此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串连起来,在她心中映照出一个几乎让她难以置信的结论。

习惯,原来拥有如此惊人的重量。它不仅在约束着她的行为,更在无形中,也牵动了另一端。

她原以为,这场无声的浸润,只是她单方面的执着与坚守。

现在看来,那冰封的堡垒之内,或许并非毫无感知。那日复一日的“习惯”,如同持续落下的雪花,虽然每一片都轻若无物,但积年累月,是否也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层上,留下了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压痕与改变?

一次处心积虑的靠近与试探,可能只会引发更强烈的警惕与反弹,加厚那防御的冰墙。

但一次无心的、迫于外力的“缺席”,却像突然撤去了长久以来的背景音,让那份早已融入日常的“习惯”的存在感,以另一种更强烈的方式凸显出来,让人蓦然惊觉其分量。

崇宫澪缓缓抬起头,望向富冈义勇身影消失的那片廊檐阴影。晚霞已渐渐褪去炽烈的色彩,化作天际一抹温柔的紫灰色。夜风带来一丝凉意,吹拂着她额前散落的发丝。

然而,在她的心底,却仿佛点燃了一簇微小却持续燃烧的火焰,驱散了所有的惶惑与不安。她的唇角,难以自抑地、缓缓扬起一个清浅的、却蕴含着无限希望与了然的弧度。

这场始于她主动的、漫长而孤寂的战役,似乎终于在这一刻,迎来了一个决定性的、柳暗花明的转折。

从今往后,她的策略或许需要稍作调整。

她不再需要仅仅依靠恒定的、无微不至的“存在”来证明自己的位置。

偶尔的、恰到好处的“缺席”,或许能成为一种更精妙的语言,让她得以窥探,在那片万古不化的冰原之下,是否也悄然孕育着,一丝连冰山自身都未曾察觉的……绿意与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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