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屋的空气,仿佛被浸泡在浓缩的苦涩药汁与无声紧迫感交织的粘稠介质中,连日不散。
崇宫澪几乎将这里当作了临时的居所,身影在不同的病榻间轻盈穿梭,指尖感知着伤者脉搏最细微的颤动,眼眸捕捉着体温与气色每一分的起伏。
她眼睑下沉淀的淡青色阴影,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洇开的痕迹,清晰可见,然而那双湖蓝色的眼瞳,却始终保持着风暴中心般的沉静与专注,是不曾摇曳的定锚之光。
这日午后,难得攫取到片刻喘息之机。她静坐于弥漫着复杂草木气息的药房内,在一排排深褐色的药柜前,就着从糊纸窗格透入的、被过滤得柔和温驯的阳光,仔细分拣着新送来的一批药材。
干燥的根茎、叶片在她指尖被依照药性、年份细致归类,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起舞,勾勒出短暂的宁静。
“吱呀——”
药房的门被极轻地推开,带来一丝外面清冽的空气。
进来的是灶门炭治郎。他额头的火焰斑纹依旧醒目,身上似乎还带着训练场或路途的风尘,像是奉命来传递什么消息。见到崇宫澪,他立刻露出了那标志性的、如同冬日暖阳般真诚而毫无阴霾的笑容。
“澪小姐,您还在忙啊。真是太辛苦了。”少年的声音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尊敬。
崇宫澪从药材中抬起头,回以一个因疲惫而略显浅淡、却同样真挚的微笑:“是炭治郎啊,没关系,这本就是我的职责。几位同僚的伤势,总算稍微稳定一些了。”
“那就太好了!”炭治郎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那份欣喜纯粹而具感染力。
随即,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件寻常的见闻,“啊,对了,澪小姐,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在训练场那边碰到义勇先生了。”
崇宫澪正在捻动一片当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细微的动作几乎融入了药材本身干燥的质感中。
她没有抬头,浓密的白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只是从喉间轻轻溢出一个表示倾听的鼻音:“嗯。”
炭治郎全然未觉这细微的波澜,继续用他那带着关切的口吻说道:“义勇先生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在认真练习,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不过,澪小姐您这几天好像都没去训练场那边吧?是因为蝶屋这边太忙了吗?”
他问得毫无心机,如同关心一位因忙碌而暂未碰面的长辈或友人。
然而,这无心之问,却像一颗被精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崇宫澪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骤然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她停下了所有动作,抬起眼眸,目光落在炭治郎坦诚的脸上,静静地等待着。一丝微小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悄然滋生——炭治郎为何会特意提及?是富冈先生……说了什么吗?
炭治郎见崇宫澪看向自己,便努力回忆着,摸了摸后脑勺,神情带上一丝不确定:“嗯……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我跟义勇先生行礼打招呼的时候,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然后……”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感觉他好像……很快地,朝廊下您平时常坐的那个位置,瞥了一眼。真的就是很快的一下,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又继续练剑了。”
炭治郎的描述朴实无华,甚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微妙情绪的不确定。但听在崇宫澪耳中,却无异于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心谷间轰然回荡。
他……注意到了。
他不仅清晰地感知到了她的缺席,甚至会在与他人——即便是像炭治郎这样仅仅是例行公事般打招呼——的短暂接触中,无意识地、不受控制地流露出这种“注意”。
崇宫澪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悄然加快了节拍,撞击着肋骨。她迅速垂下眼帘,试图掩盖眸中瞬间翻涌又极力克制的复杂情绪,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将一片干枯的草药叶捻成了更细碎的粉末,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是……这样啊。”她轻声应和,声线努力维持着惯常的平稳,仿佛那只是一条无关紧要的信息,“这几日蝶屋确实分身乏术,多谢你告诉我这些,炭治郎。”
炭治郎立刻回以灿烂的笑容:“您太客气了!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千万别累垮了!”他完成了传话,又真诚地表达了关心,便礼貌地告辞,轻轻带上了药房的门。
门扉合拢,药房内重归寂静,只有阳光与草药混合的沉静气息。
崇宫澪却无法立刻回到之前心无旁骛的状态。她维持着垂首的姿势,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那些被分拣开的药材上,脑海中反复回响、咀嚼着炭治郎那句关键的话——“朝廊下您平时坐的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归咎为错觉的一瞥,究竟承载着什么?
是长久习惯驱使下的无意识动作?
还是……一丝连他本人都未曾明晰的、下意识的探寻?
无论其根源为何,这都明确无误地指向了一个令她心悸的事实:她的存在,或者说,她这次持续的“缺席”,已经在他那套固若金汤的行为模式与感知系统中,刻下了一道清晰的、无法忽略的印记。
他不再是那座完全与世隔绝、对外界毫无感应的冰山;他的视线,会因她的不在场,而产生微小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偏转与探寻。
就在她心绪纷扰之际,药房的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是蝴蝶忍。她脸上挂着那副如同精心绘制面具般完美无瑕的温柔微笑,步伐轻盈如蝶,悄无声息地走到崇宫澪身侧。
“哎呀呀,刚刚好像看到炭治郎从这边出去呢。”蝴蝶忍的声音如同春日檐下风铃,清脆悦耳,却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捕捉的深意,“是特意来看望澪小姐的吗?真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孩子呢。”
崇宫澪连忙收敛起所有外泄的心绪,站起身,姿态恭谨:“忍小姐。炭治郎是来传递队内消息的。”
“是吗?”蝴蝶忍那双紫藤花色的眼眸微微流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崇宫澪面前那些分拣到一半、略显凌乱的药材,随后又精准地落回到她脸上。那目光看似温柔,却仿佛带着穿透性的力量,能轻易窥见表象之下涌动的暗流。
“说起来,澪小姐这几日为了照料伤员,真是呕心沥血,几乎把自己完全‘钉’在蝶屋了呢。”她语气轻柔地继续,尾音微妙地上扬,染上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意味,“连某个向来独来独往、独自训练、对周遭人事漠不关心的‘孤高人士’,似乎都隐约察觉到了某种‘缺失’,方才竟然破天荒地亲自移步至此,询问一种用于缓解肌肉过度疲劳的特制药膏呢。”
崇宫澪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随即如擂鼓般加速。她倏地抬起头,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望向蝴蝶忍那带着洞悉一切笑意的脸庞。
富冈先生……亲自来蝶屋询问药膏?
这比他无意识瞥向空荡廊下的行为,更让她感到一种颠覆认知的震惊。他一向是沉默地接受她放置在矮木桩上的馈赠,从未有过任何主动索取的表态。更何况是亲自踏入这人员往来相对频繁、并非他惯常活动范围的蝶屋?
蝴蝶忍将崇宫澪这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唇边的笑容越发深邃曼妙,她仿佛只是在闲话一件趣闻,语气轻松地继续投下第二颗石子:“是呢,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告诉他那种药膏存放在哪个柜格之后,他倒是没再多言,径直就去取了。不过呢……”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如同猫儿逗弄猎物般,欣赏着崇宫澪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在药柜前驻足的时候,那目光嘛……唔,似乎不仅仅是在找药膏,倒像是在……寻找别的什么?呵呵,或许是我多心了吧。”
蝴蝶忍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银针,瞬间刺破了崇宫澪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他不仅亲自来了,而且在“寻找”?
他在寻找什么?是她平日里为他准备的那种熟悉药膏?还是……在潜意识里,寻找那个本应在此、却连续缺席数日的身影?
崇宫澪感觉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双颊,耳根微微发烫。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避开了蝴蝶忍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重新低下头,假装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的药材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是么。或许,富冈先生只是恰好需要那味药罢了。”
蝴蝶忍发出一串轻灵的笑声,如同玉珠落盘,在静谧的药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或许吧。”她见好就收,不再深入试探,转而用平常的语气说道,“不过,能看到澪小姐如此受人‘惦念’,我也就放心了。毕竟,能让我们那位如同孤高雪山般的水柱大人,都下意识投以探寻目光的人,可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呢。”
她说完,留给崇宫澪一个意味深长、盈满笑意的眼神,便翩然转身,如同真正的蝴蝶般,轻盈地飞走去处理其他事务了。
药房里,终于彻底只剩下崇宫澪一人。
阳光依旧安静地流淌,将她的白发镀上一层浅金,但她内心世界的湖面,却已被接连投下的巨石激起滔天波澜,再难平息。
炭治郎纯真无伪的、来自外部的见证。
蝴蝶忍敏锐狡黠的、来自内部的暗示。
这两件事,如同从不同方向照射过来的光束,共同聚焦,清晰地照亮了一个她此前只敢在心底最深处隐约揣测、不敢确信的事实——她的这次“缺席”,真的在他那片广袤而冰封的内心世界里,投下了一块有分量的石头,激起了真实的、可见的、甚至引起了他自身无意识反应的涟漪。
他不仅习惯了她的存在。
甚至,已经开始在某种层面,无意识地、“寻找”她的存在。
崇宫澪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轻轻触碰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一种混合着巨大惊喜、难以置信的恍惚、以及更深层次情感悸动的复杂热流,如同决堤的温暖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让她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冰山之巅那万年不化的积雪,似乎真的在某种持之以恒的、无声的“光照”下,开始了极其缓慢、肉眼难辨,却已然不可逆转的……消融历程。
而撬动这伟大进程的最初支点,竟然都始于那几次看似微不足道、无心插柳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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