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司优雅地颔首,手中红伞不知何时已悄然张开一角,伞内仿佛蕴藏着一片旋转的星空。“姐所言,洞彻本质。”
他声音依旧慵懒,却带着一丝冷冽,“无尽的纷争与杀戮,是世间最‘不雅’之事。更可悲的是,人类往往在追逐力量的过程中,尚未触及吾等之境界,便已因自身的愚蠢和贪婪而走向毁灭。我等避世,非是力有未逮,实是不愿因吾等之故,令这方天地提前奏响终末的乐章。”
绮玄指尖的幽光化作一个微缩的、不断崩坏又重组的人形,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轻声补充,如同梦呓:“避世,非是怯懦。而是吾等对自身永恒存在的一种……优雅的负责。同时,也是对这群生命短暂、灵魂却意外坚韧的‘脆弱邻居’,所能展现的最大慈悲。”
绛离微微抬手,仿佛托起了某种无形的重担,总结道,其声恢弘,如同世界法则的宣告:“因此,避世,是吾等鬼族,对族内弱小者与人间无知者的共同庇护。非是畏惧其力,而是怜悯其短。此乃吾等立于力量巅峰之上,必须背负的……永恒枷锁与至高责任。”
“而鬼舞辻无惨,”绛离的赤瞳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可辨的、如同看待亟待净化之污秽的森然杀意,“这个侥幸窃取了一滴堕落之血而诞生的畸形,正在用他最愚不可及的方式,亲手撕毁这份由吾等意志构筑的庇护。”
她清冷的声音如同宣判,逐条列举其罪,每一条都直指核心:
“其一,他肆意污染纯血,制造出大量低劣、嗜血、见光即死的半成品‘伪鬼’,让渺小的人类,将吾等真正的高贵鬼族,与那些只知遵循原始吞噬本能的可悲怪物混为一谈,此乃对吾等血脉与荣耀的极致玷污。”
“其二,他妄图以杀戮与恐惧为基石,建立起一个只属于他的、扭曲的‘鬼之王朝’,此举无异于将整个鬼族,**裸地捆绑在他那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上,推向与整个人类文明全面战争的绝境,愚蠢至极。”
“其三,亦是绝不可恕之罪——他正将‘鬼’之存在,从一则虚无缥缈、警醒世人的古老传说,硬生生拖拽成人类必须直面、必须倾尽全力铲除的‘现实威胁’。他正在惊醒沉睡在人类文明深处,那头名为‘集体恐惧’与‘征服本能’的恐怖巨兽。其行,当诛。”
四位鬼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枝界的空气仿佛凝固,唯有巨树叶片无风自动的沙沙声,如同宇宙规律的叹息。
共识,已在无声中达成。鬼舞辻无惨,已从无关紧要的尘埃,变成了必须被清除的、会污染整个生态的恶性病灶。
“那还等什么?”烈崧猛地捏紧巨拳,指节爆发出如同山崩地裂般的轰鸣,整个枝界随之剧烈一震,远方仿佛有琉璃碎裂的细微声响传来。
“我等不能直接出手。”绛离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性,“鬼祖真身显化于人间,其存在本身就会引动世界底层规则的剧烈排斥与反噬,更会瞬间点燃人类最深层的、歇斯底里的恐慌。那引发的灾难,将比鬼舞辻无惨这数百年来的所作所为更加迅猛,更加彻底,甚至可能导致文明的断层。审判,必须执行,但需在‘规则’允许的框架之内,在人类认知所能理解的‘边界’之内进行。”
“我去。”绛离淡淡开口,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写好的答案。
三位鬼祖的目光,带着截然不同的意味,瞬间聚焦于她。
“我是‘避世条约’最初的倡议者与见证者之一。”她解释道,赤瞳最深处,一丝极淡的、名为“回忆”的涟漪荡漾开来,那气息古老得令人心颤,“此外……我曾与一个人类,立下过一个约定。”
“那个名为继国缘一的人类?”律司微微挑眉,血瞳中闪过一丝了然,“我记得他。你曾赞许他,称其剑心澄澈,如烈日融雪,光芒纯粹。可惜,纵然惊才绝艳,亦如流星划破长夜,转瞬即逝,未能照亮永暗。”
“他是唯一一个,不依靠任何外力,仅凭自身天赋与意志,便将鬼舞辻无惨逼至真正绝境的人类。他是人类族群自身孕育出的,足以审判此等畸鬼的‘人世天灾’。”绛离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复杂难明的意味,仿佛触碰到了某段尘封的、带着重量的过往。
“我曾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渺茫却真实的可能性——一种人类依靠自身力量,实现自我救赎与坚定守护的可能性。我当年……于心念微动间,应允过他,会注视着这条由他开辟的道路,会为维系那丝飘摇于血火之间的、‘人鬼共存’的微弱可能性……尽一份心力。”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轮廻灵苑的壁垒,跨越了无尽的时空阻隔,落在了那片喧嚣、痛苦、却又绽放着短暂而璀璨光芒的人间。
“五百年岁月流转,缘一留下的‘答案’——那名为‘呼吸’的力量,是否仍在传承?那道连接着人与鬼的、脆弱如风中蛛丝的可能性,是否仍未彻底断绝?我,必须亲自踏入尘世,去确认这一切。”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凝视着那看似纤细柔弱、白皙如玉的手指。然而,在场每一位鬼祖都能感受到,那双手指之下,蕴含着何等足以颠覆星辰、重定规则的灭世伟力。
“若鬼舞辻无惨反抗,我不介意让他,以及这个时代所有因他而扭曲、沉沦的人与鬼,都彻底认清一个事实——”
她的声音骤然降至冰点,带着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绝对权威,一字一句地宣告:
“他终其一生苦苦追寻而不得、视作终极诅咒与绝对枷锁的‘阳光’,对我等真正的、立于血脉源头的鬼族而言……从来,就不是束缚。”
决议已定,再无转圜。
律司轻叹一声,手中红伞悠然合拢,语气带着几分遗憾:“以吾等之力,行此琐碎之事,犹如以九天清泉涤荡沟渠……真是,有失风雅。”
在他眼中,处理鬼舞辻无惨这等存在,毫无美感与格调可言,是对他们身份的一种贬低。
烈崧用力挠了挠他那如同覆盖着岩甲的头颅,发出砂石摩擦的刺耳声响,闷声道:“罢了,既然你亲自前往,我等自然放心。只是……不能亲手将那家伙的脑袋连同他那可笑的野心一同捏爆,实在有些……不畅快!”他的遗憾,简单而暴烈。
绮玄发出一连串低哑而充满玩味的笑声,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探究之光:“去吧,绛离。我由衷期待,当那个窃血者亲眼见到你,亲身感受到那份源自生命本源层次的、令他灵魂颤栗的绝对威压时,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会绽放出怎样……精彩绝伦、令人回味无穷的绝望表情。”她已将这场即将到来的审判,视作一场极其珍贵的社会实验与观察样本。
绛离不再言语。她周身开始流转起如梦似幻的光华,身后那株支撑天地的通天巨树影像随之逐渐淡化、虚化,最终如同融入背景的壁画,隐去了那令人敬畏的形态。
与此同时,她身上那属于鬼祖的、令万物战栗的惊世威严,与那双象征绝对力量的赤瞳,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被收敛至灵魂的最深处。
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纯净无瑕、柔顺地披散在肩头的白色长发,以及一双如同被最清澈高山湖水洗涤过的、湛蓝而透澈的眼眸。
她那娇小、纤细的身躯被一层更加温和、贴近人类生命气息的乳白色光晕笼罩,这光晕如同最精巧的伪装,将她所有非人的特质尽数掩盖。
当她再次轻盈地踏出一步时,周身已再无半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只余下少女的清新与脆弱。
她不再是鬼祖绛离。
她是崇宫澪。一个即将执掌显赫医药世家崇宫家,并以此身份为完美的帷幕,悄然步入这场横跨了数百年血泪纷争的,外表看上去年仅十五岁的少女。
审判之途,于此刻正式启程。人鬼之局的棋盘,因她这枚“变数”的落下,而开始涌动暗流。
潜伏于历史长河阴影之下的真正鬼族,因她这看似随意的一步,将一缕足以颠覆既定命运轨迹的微光,投向了那片被阴霾笼罩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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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鬼祖之议·冥海初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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