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其一】银龙

三月的太阳已经暖和,力图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是一片尴尬的笑。…我这能行吗?

一股风却无根生起、收拢了枯叶旋转远去,汩汨的流沙便埋没了一双深面起跟的皂靴。力图的笑越发硬了,又说一句、我能行吗?

被风吹得趔趄倒地的同伙是个瘦弱身子的山匪,正靠系着毛驴的那株野桃。好劲的风呀,桃树腾然黑瘦,活活的流水里花瓣混合了已浸润开来的血团,是片霞云行天。因病久居深房之人看几次这奇艳都要发呆兴奋,听了力图的问话突然跪下来,一脸严肃庄重了:“老爷,你行的!怎的不行?谁敢怀疑你不是知县?!”

力图看着跪倒在脚下的大哥那一声“老爷”,陡然振作了人的尊严,头一点动好像有两把铁铲似的帽翅忽闪起来,顿时感到整个身子都要往上升。大哥呀!力图几乎要长啸起来了去扶,这官服在身真的从此就是老爷了吗?河的上游那莽莽苍苍的山峦之中真有个银都,百姓引颈翘望的新一任的知县老爷就是我了吗?抓起一把沙搓退着手上凝滞的血斑,力图看大哥因病疲惫带着细纹的脸布满了真诚。但头顶的太阳还红、明月也似镜高悬,沉沉河面上虽恢复了平静没有了那叫大雄真知县的尸体。

一截断残的芦苇很高地跌了一下,倏乎消失,而咬噬过那崖根的水波把吐出的泡沫一层层涌到这边沙滩来了。力图用脚去踩踏泡沫遂即破灭,没有叭叭声响,却泛起无声无息地空寂。不知怎么一层无名状的疚痛又一次掠上心头。这样的疚痛力图从来没有过。落草为寇呼啸山林,杀过多少人啖过多少肉,甚至砍滚脑袋了还撬开嘴巴要敲下一颗镶了金的牙自己吃饭睡觉依然心平气和,而现在却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这份冠履的主人。力图目光渐渐地退了色彩,还是摘下箍头皮发麻的硬壳帽子,把发白的鬓发挽得紧紧的那个角儿又解散了。

“二弟!”那被叫大哥病弱的匪名银龙叹着气,“你真的不去了?”

力图摇着头脱下官服,缠了原本的素带包巾将散在地上的碎银一把一把往怀里装,说大哥,你搬那一块石板过来,蘸血写‘武神会力图杀了银都令’!免得银都百姓苦等。”银龙不支持,没有动。力图就去搬那石板,后襟恰挂在一桩毛柳根茬上,等他搬了石板要走,石板却不动。“兄弟,是屈死鬼作崇。唉,力图是不该杀你的,可你为何要是县令呢?你看我拿这些银子给你刻个本身造座坟,你还不饶吗?大哥,你也唾一口,朝天唾唾,这死鬼就不纠缠了!”既一用劲,嗤啦一声半个后襟留在毛柳根茬上,力图连人带石板窝在浅水沙里。

“二弟……”银龙又一次叹气了。

力图回过头来瞧着挂破布的毛柳根茬,却还是说真是死鬼作祟,你瞧瞧那月大白天还在天上挂着。这月定鬼魂附体替太阳照这朗朗乾坤,它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知道。这是一条向西倒流的河,当二人得手时一举头就发现了河的对岸天上有柄月亮。力图当即心里一惊、一动不动地朝天边看着。隔着一条河两厢无碍,银龙已经忘却天上之物的存在听了二弟的提起他也懒得去看,只想要给二弟说话:弟,人骂咱是土匪强盗你也觉得做那官人不配吗?

力图说,不是。

弟,你是觉得咱野惯了的人不会治理吗?

力图说,不是。

弟,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官服已经穿上了,为什么不去做呢?为匪为盗快活是快活,可哪里有人的光明正大?咱杀了那县长是人为。从此不再杀人,咱自此归正也不行吗?

力图的后背明显地痉挛了,要拧过头却没有拧过来,还是盯着河对岸的那浩瀚明月。银龙也笑着终于垂下眼皮,目光落在了插在沙中的那柄板刀。刀上的血没全凝固,有一注正沿了刃口粘腻腻如蚯蚓往下蠕淌,银龙自己眼中也有两颗泪出来了。

我知道了,弟。你是担心这件事有一日会败露么!

力图回过身来痴盯着大哥。

银龙笑了说弟,我比你年长却有个残废身子,知人阅世不如你,可兄弟知道在这个尘世上唯有当官才能活出你想活的人来。弟你有这个能耐就该去,今天这宗事天地知道天地不言,鬼魂狰狞鬼魂说不了人语。说话的只有你我。你到了县衙只要不醉,没有可担心。兄弟这一条命被释家那小子害后被你捡起,虽然有口也会给你守口如瓶,保你成功的!说毕抓了板刀就那么跪着,猛地把颈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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