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楚明瑱赴燕地就藩时,至少带着朝廷的文书、天潢贵胄的身份和燕王府的食邑与随扈。
不比楚明瑱,燕知微身无长物。他是逃出来的世家庶子。不,他根本没有上燕家的族谱。
除却满腹不知用不用得上的经纶韬略,他只有这清雅风流的姿容可以作为武器。
就藩的路程接近一个月。
他蹭着燕王的马车,与他日日相对,谈天说地,用他的文采、机敏与才学忽悠楚明瑱,成为他的幕僚。
燕王出京时落魄,没得挑,也就他一个幕僚。
容貌太盛也容易惹是生非。
抵达封地时,见新任燕王马车上跳下来一名少年,容似明月,姿如梅花,人人皆以为他是燕王的娈/宠。
北地来了名义上的王,戍守边疆的将领们决定为燕王接风洗尘。
但是,皇帝不临朝多年,军饷也是时断时续的。边关多军头,戍守卫国时,也不乏怨声载道。
随着朝廷越发离谱,燕地将领与皇室的关系,看上去没撕破脸,实际上僵硬的很。
楚明瑱刚抵达匆匆收拾出来的燕王府,接他去洗尘宴的马车就到了,还跟着四名身长九尺的副将,个个不苟言笑。
楚明瑱是皇子,见惯了皇室内斗,能从斗兽场里活下来,隐忍与心机分毫不差。
但他及冠之年,就被兄弟们匆匆赶出京就藩,还是来最危险的北方燕地。
燕王这个光杆司令,手下没几个人,连点休整时间都不给,就得去见年纪比他大两轮的军头猛将。
这名为接风洗尘,实为下马威。所以,他不打算牵连十六岁的少年燕知微。
近日,边关时有风雪。在燕王府寥落的院子里站了一阵,他们的肩上都有积雪了。
楚明瑱手指按在黑貂裘上,衣袂沉在风雪里。他转头,温和地笑道:“小燕,你就留在……”
燕知微拽住他的袖子。他聪慧机敏,又极有行动力,笑道:“来者不善,殿下怕吗?”
寥落空寂的燕王府中,楚明瑱按着貂裘的手一紧,没答:“……”
“在长安的时候,就听闻燕地与朝廷不睦。”燕知微猜的又快又准,“这是鸿门宴,可对?”
他弯起嘴唇,露出骄傲无畏的眼神,笑道:“殿下不怕,知微陪着您。”
楚明瑱的侧脸清隽,身量修长,是风度翩翩的端方君子。他凝眸片刻,又有些温柔无奈:“知道还要去?”
“既然要做殿下的幕僚,怎能让主公一人面对危险?”燕知微道。
“想做幕僚,本王不是什么好选择。”楚明瑱摇摇头,笑了,不乏自嘲的意味。
“在长安城,谁都嫌本王是一艘沉船。你出身世家,本该有着更好的前程,逃出家族,一路跟着本王出京,来这苦寒之地……”
“如今情况也见到了,小燕,你难道不会后悔?”
燕知微心想,沉船又怎样,他也必须得上。
只要跑出去,无论是哪里,都比他待在燕家活不下去要好。
“不后悔。”年轻而野心勃勃的美人答的毫不犹豫。
燕知微神采飞扬:“这一路上,我与殿下谈尽天下事,朝堂风云,边关军事,您皆有精彩绝伦的见解,可见胸有沟壑,心怀高远。”
“您的文治武功,绝不输给任何人。潜龙在渊,只待一朝风云起。殿下只是缺少一个机遇。”
“我陪您一起去。危险,也是机会,鸿门宴又如何,谁说不能活?”
这是豪赌,但是与楚明瑱深聊过,他信自己看人的目光。
燕知微胆子大,敢压身家性命。
他抬起头,眼眸生辉,如明亮璀璨的星辰。
“殿下不要怕。刀枪剑戟就算来了,也得先刺穿我燕知微,再刺向殿下!”
楚明瑱凝视着他,久久不言,如同一眼千年。
也正是燕知微拽着他,教轻飘飘失去落点的年轻燕王,没有在这一夜的空茫黑暗里坠下风雪。
乘坐马车七拐八弯,抵达主帅府上。果真是一场鸿门宴。
燕知微以幕僚属臣的身份列席。
但是想要给新任燕王一个下马威的边关军头们,各个都是血与火里杀出来的。他们显示出敌意时,可没有长安世家推杯换盏,笑里藏刀的斯文。
酒过三巡,就有一名将领醉醺醺地走到燕王面前,借酒装疯,指着年岁尚轻,宛如清瘦花枝的燕知微,道:
“燕王殿下,你这爱妾,瞧着像个文化人,不知道会不会弹琴唱曲儿?今儿我们大家伙高兴,教他来一首,也助助兴!”
这将领身高九尺,膀大腰圆,抡得动半人高的铁斧。他站在少年面前,压迫沉沉,像是巍峨泰山。
找茬的来了。燕知微眉头微蹙,藏在席案下的手握紧。
哪怕他在入席时,燕王介绍他为世家公子,是王府幕僚。但是他们碍于皇家身份,为难不了燕王,当然就冲着他来了。
“怎么,本将军叫不动?”那将领目如铜铃,显然是知晓“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
他如此装疯,偌大席面竟然没人制止他。
那将领横的很,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燕王,咧嘴笑道:“赴宴还带小妾,嚯,美人儿,和朵花儿一样。燕王爷风流,会享受!”
这境地着实屈辱,楚明瑱带着些忧色看向燕知微,这是替他挡的恶意为难。
燕知微蹙着眉,神情冷静,似乎在思考对策。
他的娘亲就曾是歌姬,他比谁都知道她是怎么坠下深渊的。
楚明瑱注意到,少年流露出极为不喜的神色。
“本王的幕僚,不会弹琴。”就在燕知微张口欲言时,楚明瑱打断,刻意再度点出他的身份。
他掸去貂裘上不存在的灰,眉眼微寒,“在本王洗尘宴上,辱没本王幕僚,是燕地边军的军纪?”
一个动作,哪怕是在表露不满,也是天家的尊贵优雅。
这样的场合,主公既然说话了,就轮不到他。
燕知微看他,目光微动。殿下这是在护着他?
楚明瑱一直在观察,明白此地边军慕强,看似对他尊敬,实质已“听调不听宣”,不怎么把皇家当回事。
倘若自己还看不清形势,指不定哪天就“暴毙”在燕地,反正他也不受宠,朝廷不敢动他们。
楚明瑱想要破局,既不能得罪死了他们,又不能太过软弱,会被人瞧不起。
如果连自己带来的幕僚都不能护,他这个燕王当的才是窝囊。
楚明瑱坐姿端然优雅,双手放在膝上,与诸将对视,莞尔:“军中自然要有军中的乐。本王初来乍到,替皇家为戍守边关的诸位将士,以及过往为保家卫国战死的英雄们奏一曲,本王义不容辞。”
“拿琴来。”
燕王是一字封王,陛下亲封,有圣旨的。
他以皇家身份为边关将士奏乐,以琴曲安抚战死将士,理由足够体面庄重。谁敢口头辱他半分,才是蔑视天家。
燕地将领抱团,不忿先前朝廷给他们的待遇,想给他这个王爷下马威。
但朝廷尚在,边关战事还算安稳,边军与朝廷还没到矛盾不可调和,甚至生出异心的地步。
燕地主帅向烈连忙打圆场:“燕王殿下身份贵重,老王大字不识,血气方刚,嘴上胡咧咧了点,上不得台面,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刀光剑影间,燕王要的琴被抬上来。
他若是弹奏,仅仅算是“解围”,表面上理由体面得当,是化解了这一轮的攻势。
但最后,总归还是“燕王在席间奏乐”。传出去,着实堕面子。
看似柔弱的少年撑着案台,站起身来。他抬起眼,懒洋洋地笑道:“难道边关都是以貌取人的将军?”
“小子,你说什么?”
他系着墨发,神姿冰彻,如梅枝披雪,一颦一笑好看极了,是边关莽士未见过的清雅温柔。
这样仙子似的少年,却直接取过一坛子烧刀子,坛底“砰”的一声,贯在食案上。
“长安燕知微,入乡随俗,先干为敬。”
燕知微拎起坛子,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毫不犹豫地把烈酒灌入喉中。
他抹去酒液,面不改色,甚至还扫了一眼挑衅的将领,“将军自便。”
想要博得这群军人真正的尊敬,当然不能靠一场宴席。但是宴席对塑造初印象至关重要。
他们要在燕地活下去,第一步要抛弃的,就是长安的那副矜贵作派。
在血与火里搏杀的将帅,只认英雄气,不认靡靡音。
一坛子不够,他很快又开了第二坛。
燕知微眼睛是冷而烈的,比酒更燃烧。
“诸位将军保家卫国,燕某再敬拜。”
他固然有些酒量,但是没到真正海量的程度,时间久了,自然会醉。但是他的脑子异于常人,就算醉了,理智也会麻痹他没有醉,足够他撑过宴席了。
“好小子。”那将军也惊了。
他这么抱着坛子痛饮,这烈度,换个大汉也得晕上一阵,军中海量多,但真没几个像这般猛的。
何况他那么纤瘦,那么年轻。
他本就是带着任务开腔,见他不按剧本走,竟情不自禁抚掌笑道,“能喝,有胆气,老子看走眼了,是个爷们儿!”
酒液浇湿了燕知微雪白的衣襟,他打了个冷战,又浑身发热,脑子却还在冷静思考:
面对长安京都世家,燕北军派系的一干将领,心中总是不屑。
如何让燕王进入这个圈子,让他们把殿下当做自己人?
第三坛。第四坛。
酒瓮摆在他身侧,震慑的很。
燕王在宴席上欲为军士弹琴,这不利于主公立威,他必须打断。
“燕王殿下欲为将士们弹琴,殿下之仁恤慈悲,有目共睹。”
在场已然没人和燕知微斗酒,他扫视全场,仍然口齿清晰:
“皇家之乐,不该为饮宴者独享。殿下应当择日入军营时,拜祭英雄碑,将凯歌奏给全体将士,以示与将士同悲同乐,同甘共苦。”
“殿下,你这幕僚看似弱不禁风,果真胆识过人。”主帅向烈开怀大笑。
“既然殿下如此有心,不如择日随本帅入军营巡视,以皇家乐声激励尚在奋斗的士兵,也祭奠边关为保家卫国死去的将士们。”
说罢,他又意味深长道:“朝廷的消息,我等也是好久没听见了。”
峰回路转。
回忆过去的部分会有,但始终是短短的插叙。
当年的殿下势单力孤,落魄中也只有小燕一个陪着他,到底也算是患难夫妻了吧。
陛下,你说为什么小燕觉得燕王殿下是白月光?
因为你七年前可是会毫不犹豫地护着小幕僚的。
燕知微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要是殿下不护着他,他也不帮他争这个。
他赌前途也是会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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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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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北地雪,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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