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舒怿内心的恐惧无以复加。
诚然，他在设局之初并没有想过把母亲也牵扯入局，但是在得知母亲愿意陪他同行时的喜悦却也是发自肺腑。此行于他而言只是赴一场结局已定的约，但是在外人看来却是危机四伏前途未卜，母亲打算与他一同赴约，这其中的关切之意不言而喻。
他从不祈求能得到父母的关爱，即使他清楚地知道父亲对他的爱护、母亲对他的疼惜，但是他更清楚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应该属于他。
他不敢奢求、不敢索取，只是被动地接受着父母的好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当这份关怀被收回之后，他依然能够平静地接受。
——“我走这一趟，倒是多此一举了。”
母亲是后悔了么？是不是在母亲看来，对他的关心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母亲决定收回对他的照顾？那么他对于母亲而言，会不会也只是……多余的存在。
对于母亲而言，他一直都是拖累罢。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对落辰有功，但是他却想不出他的存在对于母亲有任何益处。没有他在身边的时候，母亲显然过的更好，而十余年之后他与母亲再度相见，先是让母亲受人非议，之后又引发了母亲和舅舅的争吵。再到今日，他还劳累母亲与他外出奔波，如果母亲不愿意继续在他的身上浪费心力……那也是理所当然的罢。
他本就不值得母亲为他付出。
他没有资格去求母亲继续照管他。
*
殷雨琴面对惊惶失措的长子不由得怔住，沉默了半晌方道：“我没有不管你的意思。”
是因为当年她把殷舒怿丢在落辰山下的缘故么……纵然她有千般理由，可是对于殷舒怿而言，那就是被母亲抛弃的事实。也因此，哪怕她的儿子已经知晓了当年的原委，但是——
稍有些风吹草动，他便以为她又要丢弃他。
——“求您……别赶我走。”
——“请您……请您不要放弃我。”
——“求您……您别不管我。”
这样的话，殷舒怿说过一遍又一遍。这孩子在她身边的时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甚至可以说是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丝毫不见武林副盟主该有的意气风发。而她明知道殷舒怿的心结在何处，却……无计可施。
这会儿她倒是有些敬佩洛希珏了。以殷舒怿敏感多思的性格，从前还能被养成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气度，洛希珏和沈卿妙为了他所花费的心思可想而知。如此说来，洛希珏倒也不是除了武功就一无是处——在养儿子这方面，她不如他。
殷雨琴思绪万千，手上的动作却是不慢。她俯身伸手拉儿子起来，温声解释道：“不是丢下你不管，只是觉得……你优秀得让我有些意外。”
殷舒怿惊魂未定，口中下意识地道歉：“是舒怿的错，我不该误解您的意思……”
“舒怿。”殷雨琴叹息着打断了殷舒怿自责的话语，“不是任何事情都是你的错，你不必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少年人惶然住口，无措地抬眼看她。
这一幕落入眼中，殷雨琴顿觉心酸不已。哪个做母亲的看到儿子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的模样会不难过呢？可偏偏，即使她有心安慰，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能够安抚儿子的恐慌。
殷雨琴沉默半晌，最后只是道：“回去罢。若是如你所料，只怕这一路也未必会平静，何况室陆山上还有难关要过，回去早些休息罢。”
“……是。”
*
这一路上平静无波，显然幕后之人并没有半路截杀二人的打算。但是既然如此，对方下手的时机必然就是在室陆山上了。
殷舒怿和殷雨琴对此都有所预料，先检查过随身携带的兵刃之后方才一道登山——考虑到这毕竟是正道副盟主与暗街司命的会面，把这份戒备放到明面上也绝不会引人怀疑。
顶着司命面具出现在室陆山上的依旧是云修。惯于易容出行的顶级杀手有些不适地按了按脸上的面具，站起身道：“殷副盟主，久仰。”
“不敢当，司命的名号才是闻名已久如雷贯耳。”殷舒怿熟练地客套一句，继而开门见山地问道，“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阁下的书信中说暗街已经查明了幕后真凶的身份，却又为何遮遮掩掩不肯明言？阁下要我来室陆山相见，眼下我也已经到了此处，不知阁下可否告知，真凶究竟是哪一位？”
根本就没有见过那封所谓的书信的云修：“……”
“怎么，殷副盟主是不信我，以为我是设下了什么圈套故意要引你前来不成？”目前为止根本没有查到实质证据的云修嗤笑一声，“暗街既然说查到了，那自然便是查到了，只不过暗街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
……我们商量的台词中有这句话么？
殷舒怿眉头一皱，冷声打断了对方的话：“司命这话是什么意思？”
“玩笑罢了，殷副盟主不必紧张。”云修见好就收，微微一笑道，“虽然暗街做的是买卖情报的生意，但是这次情况特殊，我便不问殷副盟主收取酬金了。此番要殷副盟主前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幕后真凶的身份特殊，不好落于纸面，以免走漏了消息。”
“哦？”殷舒怿面无表情地发问，“那么此人是？”
“还请殷副盟主附耳过来。”云修倾过身，在殷舒怿耳畔低声道，“此人便是……”
话未说完，忽有三支冷箭呈品字形凌空而至，箭势劲急，目标正是云修。云修应变极快，低头避过最上方一支，抬手又打落一支，而最后一支冷箭却是被身边的殷舒怿出手拦了下来。
在殷舒怿和云修仓促应对暗杀之际，殷雨琴却没有往二人这边投注哪怕一个眼神。她拔剑出鞘，径直向冷箭袭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这人的目标不应该是我么？”殷舒怿有些意外地道，“暗街是有意促使和谈成功的一方，而正道这边显然疑心更重，怎么想都应该是营造出暗街设下了圈套要暗害于我的假象更合理一些罢。”
“对方也想不到你会带着令堂一起来室陆山啊！殷姨就在旁边，再对你出手就完全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了。”云修抱着手臂闲闲说道，“大约人家是觉得我孤身一人，正道又对暗街颇为猜忌想来不会出手相助，暗杀我的成功率更高些罢。“
“他想要暗杀司命？”殷舒怿不爽地轻啧了一声，“对方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远处有人藏身的事情，他当然是早早就察觉到了。若是论及武功高下，他确实是连前三都排不进去的，但是要说起感知的敏锐，恐怕天下还没有人能胜过他这个暗街首席。
那人大约也是忌惮暗街司命的观察力，生怕他们这边会提前发觉有了商量和应对的机会，因此没有采取投掷暗器或是贴身近战的方式，而是选择躲在较远的位置用弓弩射杀。只可惜，对方还是小觑了他这个司命的洞察能力。那般明显的杀意他不仅注意到了，甚至还给母亲打了手势示意对方的方位。
“那人也未必敢笃定能一击即中，能杀了我最好，不能杀大约也会有其他栽赃给你们的手段罢。”云修道，“不过殷姨动作太快，对方的后手全然没有施展的余地——说起来，殷姨一个人追过去没有问题么？”
“我母亲的轻功更在我之上，若是连母亲都没能追上对方，你我跟去也不可能有任何助益。”殷舒怿气定神闲地回答，“再者说，若要论及我母亲的功夫，旁的不说，自保总还是绰绰有余的。”
“是是是，你家学渊源。”云修嫌弃地瞥了一眼旁边明显是在炫耀的好友。
殷舒怿垂眸一笑，又道：“何况你我不跟过去帮忙，也是要做出两方仍旧不合的假象。我母亲追去查探情况便也罢了，你我总是要互相戒备才对。”
“你方才替我拦那一下，对方说不定已经起疑了。”云修实事求是地道，“其实便是你不拦，我最多也就是受点伤而已，不会忧及性命。”
“我知道，不过没必要。”殷舒怿拾起打落在地的箭支，“眼下暗街和正道之间的关系还很紧张，司命受伤对此有害无益；再者暗街那边全依仗你来安排，也没有时间给你养伤；更何况……”
殷舒怿抬起眼看着云修：“你是我的朋友，我总不可能看着你中箭。若真是情势紧急到会影响大局也就罢了，但是我方才出手最多不过是让对方起些疑心，说是我为了和谈或是为了撇清关系才出手保下你也并非说不通。这点疑心我们还承受得起，没有必要拼着让你受伤。”
云修微微一笑。
他看着殷舒怿手中把玩着那支羽箭，不由得问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没有，这不过是最寻常的箭支罢了。”殷舒怿将羽箭放到桌案上，“不过，这支箭本身就能印证我们的猜想。”
“嗯？”
“寻常武林中人，学过暗器手法的不计其数，所用的暗器也是千奇百怪，但是你可曾听说谁善于用弓？”殷舒怿意味深长地道，“大家寻常用的箭支无非就是袖箭背箭一类机括所射出的短箭。究其原因，便是为着行走江湖时并不方便携带弓箭——莫说大家不会去学，甚至都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也是。”云修同样拿起箭支看了看，“不说各门各派，就是暗街也没有用弓箭的。这箭看着寻常，和军中所用没有什么分别……可若是没有官府背景，哪个铁铺会打造这种东西？”
二人正说话间，便见殷雨琴去而复返，手中长剑已经沾染上了血迹。殷舒怿迎上前去，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殷雨琴一遍，见母亲没有受伤的迹象，这才松了一口气问道：“母亲可还安好？”
殷雨琴微一颔首：“我无事，你不必担心。”
“殷姨。”云修见状，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不知行刺之人现下如何了？”
殷雨琴对于“殷姨”这个十分亲近的称呼并没有什么太多反应。毕竟，殷舒怿早就告知了她其中内情，既然知道面前这个假扮司命的少年杀手是儿子的好友，对方这般称呼也不算僭越。
故而，殷雨琴只是微微颔首向云修致意，语调平静地回答道：“对方武功不错，我擒他不下，因此只伤了他的腿。”
“足够了！多谢殷姨相助。”云修大喜，“他既然伤了腿，自然跑不出太远。我已经在周围安排了人手，这次必定能够顺藤摸瓜找出对方的真实身份。”
“那这边就交给你了。”殷舒怿向云修道，“我们出来也太久，这便回去了。”
两方潇洒作别，各自下山不提。
*
诸事已了，殷舒怿和殷雨琴也不多耽搁，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了暗街。
回到了正道门派驻扎之处，自然有守门的弟子进去报信，随后得了消息的众位掌门便也前来相迎。双方互相行礼问安罢，殷舒怿也不做拖延，当下便要往议事厅中去与诸位掌门说明情况。
正此时，却见慕青间匆匆而至。青衫少年面色十分难看，甚至没有与周围的诸位掌门见礼，而是径自排开众人来到殷舒怿面前，开口第一句便是：“师父出事了。”
殷舒怿面上倏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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