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多雨,夜里淅淅飒飒落了一场,虞饶窝在软帐里,望着规整垂落的帷幔,许久无法入眠。
虽已在西延落脚,可她合上眼,却如一年以来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心里落不得安宁。
落雨声清脆,她翻来覆去,眼睛合起又睁开,终究没能睡着。
最后索性抱着锦被,听了一夜的雨。
清晨,青言服侍她起身梳妆,被她眼下的乌青色吓了一跳,忙拿来脂粉。
二人忙活一通,才遮好眼下的乌青,房门叩响,侍女走进来,递上一只令牌。
是聆竹苑的令牌。
虞饶拿在手中,轻飘飘一块,任人摆布的重量。
虞泽请求多日没得到答复,她来此第二日,还未等入宫觐见便被允准去见他,这样好心,很难不让人心中多几分思量。
虞饶揣着疑虑用了早膳,外面日光正好,暖融融的,叫人泛起困意。
联姻没这样简单,太子宁钰身在雍都之外,此后筹备婚典还需要一段时日,她与雍都这座城来日方长。
这样想着,虞饶放下出去走走的心思,回到阁中,打算小憩一会儿。
她成全自己,旁的人却没打算成全她,还未沾到床榻,侍从禀报,说是苍鸾卫的统领赵梧求见,已备好马车,请殿下去聆竹苑,与南楚皇子叙旧。
虞饶明白过来。
皇上允准了虞泽与她相见的请求,但今日请她去聆竹苑,却不止是皇上的主意。
宁晚将算盘打在了她身上,要她做这个借口,那她便去瞧瞧,聆竹苑究竟有什么是他想查的。
虞饶思量清楚,命青言装些自南楚带来的茶饼,当做是与虞泽相逢的手信。
她兴致缺缺,反倒是青言步子轻快,很快包好茶饼,随她一同坐上马车。
西延与南楚虽在习性有诸多不同,质馆却一样建在京郊,两国关系密切,西延也同样为南楚质子另修建了一处院落,名为聆竹苑。
目的地在京郊,出城要穿过几道街巷,临行前,虞饶向赵梧说明,要从西街穿行。
她想去亲眼瞧瞧。
春风融雪,那场白茫褪尽,当年那个明净到几乎与霜雪融为一色的少年,是如何也滚满了肮脏的血污。
赵梧猜到虞饶这样请求是已听说了西街的景象,又想到挂在石牌坊上的一排头颅,下意识回绝。
虞饶没这样轻易就放弃。
她目光和善,轻言轻语,全然不因他们这两日的失礼举动气恼,赵梧很快败下阵来,答应了她的请求。
路经而已,算不得什么,届时快些驾车离开也不妨事。
穿过西街时,外面格外安静。
虞饶掀起车帘一角。
长街冷冷清清,偶有人路过那座石牌坊,悄声仰头看一眼,立时瑟缩起脑袋,急匆匆地走开。
虞饶抬眼望去,背后陡然生起冷意。
石柱高耸,横梁上齐齐挂了十二颗头颅,血色渗在花岗石上,用一夜的雨水也没能冲刷干净。
青言也瞧见牌坊上的情状,吸了一口冷气。
她攥紧拳头,道:“好生残忍,怪不得传言都说九殿下是个嗜杀的阎罗,连提及他的名字都能令小儿止啼。”
虞饶放下车帘,仍觉背后发凉,手心也湿凉一片。
她随口应着:“你听的传言倒不少,这又是从哪儿听的?”
二人的话语囿在马车里,血腥气被阻隔在车外,渐渐远去。
马车在聆竹苑外停下来。
下车之际,虞饶顿住脚步,对青言交待:“此地都是苍鸾卫的人,你既随我来,定要恭谨守礼,做好本分,不可旁生枝节。”
青言错愕抬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殿下……”
她想说些什么,对上虞饶不容置喙的目光,垂首,“是,奴明白了。”
聆竹苑距离行宫不远,所占之处也是一块得天独厚的宝地,小院依山傍水,院外种满青竹。
竹影斑驳,未干的雨珠打在叶片,击出阵阵悦耳的清脆声。
小院由赵梧所携的苍鸾卫守着,院外早有侍从迎候。
侍从引虞饶到小院前,未等叩门,门扉自内打开了。
眼前是长身玉立一道影,青年腰束玉带,长发挽作规整的髻,上束一只精巧的发冠。
青年注视着她,眉目间隐含一抹惊艳的笑意。
虞饶打量来者,暗自思量。
自她七岁被送到南巷,又五载后回宫,虞泽已来到西延为质。距他二人上次相见足有十载,彼此早已变了面容。
虞泽大她两岁,算来今岁的确已经及冠。不想当年那个蛮横无理的孩童也不复旧时模样,竟出落得如此温文有礼。
侍从让开一条路,虞饶缓步上前,抬首一瞬,眼眶红了一圈。
她看着青年,说出早已在心中计量好的话,眼中一片情真意切:“一别六载……”
“虞饶。”
一道冷而硬的声音自院落里传来,打断她。
虞饶脖颈微僵,转过目光,望见一张些许熟悉的脸。
七分熟识,十分讨人嫌。
青年的发上没有戴冠,只用发带简单束起,披着外袍,匆匆走来。
“长仪,这位是御史台的齐大人。”
他轻咳一声,换了称呼,又转向青年,“砚临,这是我的小妹。”
御史台,齐砚临。
虞饶暗念了遍他的名字,朝他微微欠身,努力将话圆回来:“我与皇兄一别六载,这些年,多谢齐大人对我皇兄的照拂。”
齐砚临忙扶她,腰身弯得更低,还以一礼。
他嗓音温和:“公主折煞臣了,是臣该向您行礼才是。”
虞泽又咳一声,打断二人你来我往的礼。
他道:“砚临,多谢你寻来的书册,只是眼下我们兄妹二人……改日我备上好茶,我们再叙?”
他委婉送客,齐砚临点点头:“公子与殿下多年未见,该好生叙旧,我便不多加叨扰了,改日再来拜会。”
说罢,再看了一眼虞饶,与二人告辞,转身离去。
齐砚临的背影远去,虞饶收回目光,跟在虞泽身后走入小院。
院内草木盎然,与院外的葳蕤相映成趣,虞饶的目光逡巡过规整摆在两旁的陶盆,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笑。
听到她的笑声,虞泽转头瞥她一眼,神色不愉。
室内正煮着茶水,书童在案侧温盏,见二人走入,起身行礼。
虞饶朝他点一点头,随虞泽一同坐在蒲团上。
她看着案上的茶罐,信口叹道:“没想到,来西延喝到的第一口茶竟是南楚的茶,兄长这儿倒是不缺好东西,枉我还为兄长带来了些茶饼。”
虞泽并不接话。
虞饶也不在乎他横眉冷对,目光落在书童的身上。
他倒水沏茶,抬手间却似在刻意掩饰什么,虞饶端详着书童的眉眼,缓缓道:“说来我们见过,你跟在我兄长身边,从南楚到西延,至今也已有十余载……若你有朝一日离开,可能放心得下我兄长?”
书童眉眼低垂,应道:“殿下说笑了。”
言罢,他匆匆为二人奉好茶,起身告退。
虞饶目送他离开,察觉到他微僵的手臂,眯了下眼睫。
房门合拢,虞泽轻叩茶案:“一别多年,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虞饶转过头。
她不应他的话,反问:“文书宣召长仪公主联姻西延,可你看到我似乎并不惊讶,是谁同你说我要前来?”
虞泽冷声道:“若不是我提早知道,你今日惹出乱子,明日就要被关到刑部去。”
虞饶学他的话,反唇相讥:“若不是你还活着,我也不用到这儿来,惹出哪儿的乱子。”
虞泽一时无言,怒目而视。
“芍药谱……”
虞饶侧目,看向案上的书册,轻声念了念,眼中尽是嘲弄。
虞泽冷哼一声,收起书册。
“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也成了个侍弄花草的淡泊人物。”
虞饶凝眸再瞧,又扫过室内的花草,话锋一转:“兄长,一别十载,你对花草仁心,可当年你在南楚欺侮我的日子,我可是丁点儿也没忘。”
“一个奴颜媚骨的棋子,有什么资格叫我兄长?”
虞泽嗤笑,自顾自捻起茶盏,低声道,“听闻阿冉染疾,你攀上了淑妃,受她的安排,替阿冉来了西延。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归顺淑妃,在虞冉的饮食里下了药,叫她一病不起,顶替她来了这里。”
虞饶挑了挑眉,也压低声音,“你觉得我这样做,会是什么目的?”
听到亲妹妹身体抱恙的消息,虞泽捏紧茶盏,骨节都咯吱作响,恶狠狠道:“呸,养不熟的贱骨头,亏阿冉从前百般维护你,你真是,和你那个忘本负义的娘一个德行。”
瞧着对面人扭曲的眉目,虞饶不怒反笑。
“我这把骨头的确曾轻贱,虞泽,你好高贵,从娴妃的肚子里爬出来,姨母是战功赫赫的镇军将军……可那又怎样?将军卸甲辞官,娴妃病故,你从六年前就成了一个被南楚舍弃的,无用的质子。”
“不管南楚如何,我如今已经是前来联姻的长仪公主,待我与西延的太子成亲后,我便是西延的太子妃,你瞧,我们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的嗓音很轻,故作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吐出的言语绵绵密密,刀刃一样直刮人的面皮,“你不是问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得到这个身份,嫁给西延的太子,再瞧你的狼狈处境,瞧你低声下气会是什么模样。”
“虞饶,你!”
茶盏被衣袖带翻,茶水洒在案上,虞饶敏捷地抬手。
她的手指纤细,却足以擒住虞泽招呼过来的手掌,轻飘飘地劝慰道:“兄长息怒,动气伤身啊。”
虞泽怒目而视。
二人正僵持,房外传来细碎的声响。
虞饶敏锐地察觉到,转过头。
果然,房外随即响起一声尖叫。
书童的声音自外传来。
“九殿下,这是聆竹苑,您擅闯此地,扣押南楚的人,这不合规矩!”
旋即是赵梧的叱喝声。
“大胆奴才,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脚下踩着的是我们西延的土地,也配在这里与我们殿下谈规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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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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